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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天敏中篇小说 :胡树和他的牛2、轻到极致华为MateBook X Pro体验:AI很出彩3、故事:(短篇小说)赘婿
夏天敏中篇小说 :胡树和他的牛
作者简介: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
一
胡树回来的当天就和一条狗较上劲了,这条狗是杨春家的狗,被链子拴着,也正是拴着,胡树才没被狂吠的狗咬着。胡树说绝狗,瞎啦,我是胡树,和你主人是朋友哩。那狗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仍咬,仍狂叫,还把前爪伸出后背耸起。边刨边猛叫。胡树说你狗日皮子痒,不教训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狗了,说着扑过去,扬起脚要踢,那狗倏地退回拴狗的柱子那里,更加狂暴,叫的声音越发愤怒,越发瘆人。胡树退回去,它又扑上来,胡树上前,它又退回去,胡树手里已经捡了个拳头大的鹅卵石,扬了几次手,终究没打出去。打狗看主人,在山区尤其看重,胡树和杨春是朋友,把狗打伤就等于把杨春打伤了,他不能下这个手。但这狗实在是皮实,不依不饶、不气不馁、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在它有限的范围内不断刨挠、狂叫、龇牙咧嘴、口吐红舌、声音锐利、沸反连天,尖厉地刺激胡树的神经,顽强地挑衅胡树的尊严。胡树毕竟才从外面颠簸归来,几千里的路,几天的行程,人也上了岁数,在愤怒狂躁、对嚷、奔走中败下阵来,蹲在远处的树下喘气。
望着家门而不敢进,胡树既无奈又心酸又愤怒,妈的,老子多少年才回来,没想到却被一条烂狗挡了道,有家不能回,有门不能进,真是人倒霉连狗都欺负。坐一阵,想一阵,气一阵,胡树说你狗日的惹着我算你倒霉,老子不叫你哭不出好声气不叫人。漂泊多少年,胡树啥没见过,吃过亏,占过便宜,被人欺负也欺负别人,但多数是自己占上风,哪想到今天却败在一条狗身上。
胡树是冷醒的,刚入秋,山区的天气就冷得不像话,他抹一把脸,脸上竟有了一层薄霜,手脚僵得不能动弹,嘴里说妈的啥鬼地方,老子在大城市蹲桥洞也比在这儿暖和,随便想个法子,也可以把肚子弄圆。正自言自语,那狗听到窸窣声,又狂吠起来,这下又把他惹火了,想想今天不教训这狗东西是不行的了,不把你狗头砸烂,你是不知道灶王爷长三只眼了,挣扎着爬起来,摸到那块鹅卵石,突然听到垭口处有人声,死狗,叫啥叫,老子回来你也不晓得?那狗听到呵斥声,就立马噤了口。
胡树知道是杨春的声音,尽管声音嘶哑苍凉,不再敞亮。胡树从树下走出来,狗又狂吠,杨春惊讶,咋个是你?你龟儿游尸摆魂到哪里了?啥时回来的?杨春背后站着她的哑巴女人,咿咿呀呀哑巴比画在询问,胡树说你咋把狗拴到我门口了?这绝狗太讨嫌了,别家的我早就将它打死了。杨春说我拴你门口是替你看家哩。它咬你?不会吧?这狗温顺得很哩。胡树说温顺?咬我一下午了,害我门也进不去,还饿着肚子哩。
杨春让哑巴媳妇做饭,哑巴媳妇比画着是不是取梁上熏得漆黑的腊肉,杨春指着墙角一堆洋芋,说我晓得兄弟常年在大城市跑,大鱼大肉吃腻了,吃烧洋芋,酸菜拌辣椒,换换口味。胡树瞧瞧熏腊肉,说还是你了解我,这些年,啥没吃过,真想家乡的洋芋、腌菜。杨春说这次要住几天?不会又带个兄弟媳妇来?胡树说不走了,我在昆明遇到村长,他邀请我来看有啥合适的项目,帮村里发展一下。那天请村长吃了顿饭,喝了瓶茅台,喝多了,村长拉着我的手,说胡叔,村里发展太困难了,没资金没项目,你闯荡多年,要帮帮乡亲们……撇不下情,我才回来了。杨春说你那叫游荡不叫闯荡,游荡也好闯荡也好,老了,回来才是正道,要不然抛尸在外可划不着。胡树被洋芋噎着,说你这是屁话,啥抛尸在外?我过得滋润踏实,抛啥尸?
狗在门外不停地狂吠,还用爪子挠门,叫得人心慌,杨春说这瘟狗咋的了,就是生人也见过面了嘛,从来没这样过。胡树说这狗该拿来炖了吃了,根本不听打招呼,养着吃。杨春说也怪了咋对你这样呢?其他人可不是这样。胡树心里很鬼火,说你叫,老子要叫你叫不出声音来。
胡树醒来,已经是蓝天晌午了,这很正常,他就没有在早上起来过。家里没啥吃的,打算出去找点吃食。才一出门,那狗又冲他不停歇地叫起来,狗倒是拴到杨春门口了,链子也缩短了,咬是咬不到的,但叫得太难听,太有针对性,胡树感到很恼火,这是对他的挑衅,这是挑战他的自尊,老子啥时被一条狗这样纠缠,你是欺负老子没钱么?老子也吃香喝辣过,也挥金如土过,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钱财如粪土嘛,你狗日瞎了狗眼,治不了你,老子也白在外面混了恁么多年。
弄了些吃的,胡树回来又睡,他要把精神养足,把力量攒够,好和这条狗相缠,不把狗东西制服,真的白混几十年了。
山村黑得早,日头才落下,雾霭刚浮起,潮水样的黑就将小山村吞噬了,杨春家是睡得早的,又没啥事做,只有一个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麻麻点点一片,偶尔晃出几个人影,眨眼就不见了,也就没看的兴趣。胡树悄悄起床,摸到不远处蹲着,朝那狗汪汪叫两声,那狗鼻子灵得很,知道是他,于是就愤怒,就汪汪汪狂吠起来。杨春被吵醒,在里屋骂绝瘟,叫个干,这么早没人起来的,赶紧闭了狗嘴。那狗叫了一阵子,刚停下,胡树又朝它扔了个小石子,又汪汪叫两声,那狗是呆狗,只管愤怒地叫,叫得惊天动地,叫得毛骨悚然,叫一阵,感到有些累,就休息一下。胡树又扔了两个小石子,又汪汪地撩拨几声,那狗受到挑衅,狗性子发作,在链子的约束下窜出又退回,退回又窜出,挠地扒泥,把地下扒了个坑,叫得撕心裂肺,胡树蹲在暗处呵呵地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这条一回家就让他进不得门,一见面就咬他的绝瘟认得他的厉害,他要让它不挨一下打,打终究是不好下手的,毕竟是老伙计的狗,但让它吃哑巴亏,从此不乱叫。
杨春是睡不住的了,这样不停地叫,再淡定的人也受不了,他想是不是有人要偷东西,狗是好狗,看家护院忠诚得很,虽然现在治安好得多,但没有贼娃子,狗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叫的。
胡树知道杨春会做什么,山里人家的狗叫凶了,人睡不住了,知道情况异常,会在屋里找根棍子,甚至顺手提着扁担、板锄出门。胡树迅速摸回屋,将门关好。果然,杨春开门,提着一把条锄出来了,那条锄挖在脑袋上是要命的,胡树在床上冷笑。杨春喝住狗,提着条锄打着手电在周围附近巡逡了一圈,没有什么动静。他来到胡树门口,啪啪敲门,胡树、胡树,你这老狗日的,狗叫了半天你没听见么?胡树哼哼唧唧、朦朦胧胧地说,听到了,又睡着了,没啥事。杨春说这样叫你都不起来看一下,贼把你东西偷了你也不晓得。胡树说我有个干鸡巴,我这几十斤干巴,巴不得有人偷走呢。杨春又叹口气,是的,是的,你狗日的除了那几十斤干巴还有啥呢?在外面晃了几十年,除了那座祖传的东倒西歪、枯朽的房,还有啥呢?你当然可以睡安生觉,敞开门贼也不会光顾呢。
见杨春回去,胡树咂了一袋叶子烟,估摸杨春上床睡了,他翻起身来,想开门出去,又觉不妥,如果杨春听见狗的狂叫,又提着条锄出来,来不及跑,被狗日挖一条锄就完了。胡树是啥人,啥法没有,他找了根长竹竿,拴上线,找出昨天啃剩下的一根骨头拴上,爬上屋顶。他家紧挨着杨春家,竹竿的长度正好撩拨到狗,他的房是草顶,虽然枯朽,趴着却不硌人。胡树高兴起来,又翻下草顶,到楼下摸出那瓶散酒,对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喝起来、喝几口,他把竹竿伸下去,对着那狗撩拨,那狗也是认真而且执着的狗,也是受不了一点气的狗,知道那光骨头晃来晃去是挑逗它玩弄它的,就恼怒,就不假思索,就放声狂吠,一气叫了十多分钟,想歇下,竹竿又伸下来了,竹竿和拴着的骨头在它的狗头上晃来晃去,好几次还打着它的狗头,这憨狗更愤怒,便使出全身的劲扑、刨、咬、叫。杨春被搅得睡不着,踢了他的哑巴老伴一脚,妈的你倒好,狗再叫也听不到,老子咋睡得着。听到门“吱呀”声,胡树早把竹竿收回,趴在草顶的另一面斜面上喝散酒,杨春又拿着电筒提着条锄到处查看,走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可疑迹象,杨春就有些恼怒了,那狗也是呆狗,杨春走到它面前它还在叫,把头伸向胡树的房顶方向,杨春把手电筒的光射向房顶,黑黢黢的房顶啥也没有,杨春恼怒,抬起脚就给狗几大脚,踢得那狗汪汪汪叫,叫得委屈而又哀怨,它由委屈变得愤怒,朝胡树房顶方向更加起劲叫。杨春说你还不服气,你再叫老子明天宰了你,邀胡树来吃狗肉,给他洗尘。说着又是几脚,狗叫得更加委屈,更加愤怒,胡树在房顶另一面的草顶上跷起二郎腿,喝了一大口酒,差点笑出声来。
就这样折腾到天亮,那狗嗓子也叫哑了,嘶嘶拉拉的,一夜的折腾,那狗累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悠悠喘气。
从此,那狗见到胡树眼帘低垂,看都不敢看,更不敢叫了。
二
村主任吴家良带着扶贫队员赵云顺来胡树家时,胡树还在睡大觉,敲了半天门终于敲开,胡树披着衣服趿着鞋对来人说敲啥子嘛,大清八早的。家良说早,现在还早?你看几点了。说着把手腕伸过去让他看表,胡树说才十点嘛,看完表他把村主任的手腕抓住,说上海精工,不咋个嘛,我在成都时买了块瑞士表,在火车站被贼偷了。家良说我晓得你有钱,就是不晓得戴在手腕上咋个会被偷走。胡树说人挤嘛,你不晓得大城市的贼有多厉害。家良说二大爹,我们是来搞扶贫调查的,你有钱,就不纳入低保了,谢谢你的支持。胡树一听是落实低保当贫困户时,就急了,他晓得贫困户吃低保的好处。他急赤白脸地说家良侄儿,不,主任,还有这位同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我一个孤寡老人在外漂泊几十年,穷得除了身上几十根肋巴骨一身瘦干巴啥也没得,你们忍心让我饿死吗?走走走,我带你们看,我这家里有啥东西,说着去拉吴家良和赵云顺的手,家良笑了起来,不用瞧了二大爹,我是逗你哩,你不要再乱吹牛打诳了,我还不晓得你的家底哩。家良对云顺说看见了吧,他的情况我在路上和你介绍过,你要包的十几户贫困户中数他最穷,要脱贫担子重哟。云顺三十来岁,农村工作他也是熟悉的,像这样的贫困户还真不多了,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到楼上看了一转,真是丢个石头也打不到一样东西,别人家至少墙角堆的有洋芋,梁上挂的有苞谷、腊肉,瓮里有米,他屋里连洋芋也没有;床上呢只看得见一堆黑黢黢的油渣似的东西,老远就闻得见一股酸臭味,知道他的被子是不兴缝被面的,棉絮最不耐蹬,成油渣、成破网了,这是一块硬骨头哟,谁摊上谁倒霉。
要走,胡树一手拉住一个,热情似火,侄儿子,这位同志,莫走嘛,难得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家良说二大爹,你莫装样了,你的粮还在耗子洞头,拿啥请我们吃?胡树说才回来嘛,一样都还来不及置办,干脆侄儿子今早去你家随便吃点,等我置办好了又请你们,别的没的,剑南春是要买几瓶的,老火腿、老腊肉也要买几挂,不过么,我做不出好的来,请你们进城上馆子。家良说老辈子,我们还要去其他村,干脆你自己进城吃馆子算了,城里远,在镇上也可以的,将就吃点。说着朝云顺挤眼睛,一脸讥讽的笑。
出门,家良说小赵,你赶紧从救济款里取点钱,给老头买点粮,买点油和生活用品,但千万不能给钱,切切记住。云顺说我给行吗?用自己的钱,这老头也太可怜了。家良说千万不能给,给了他上镇里一顿就吃完了,还要邀上几个人撑面子,听他冲壳子。云顺说主任,我这任务难完成了,这样的人,咋脱贫嘛,到时完不成任务,挨批评受处分不说,还要拖累你们哩。家良说不怕,我们一起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抓瞎哩。
送米、送油、送生活用品,云顺用大背箩背着,累得气喘吁吁。走到杨春家门口,那狗就疯叫,家良退远,那狗还是不依不饶,叫得愤怒,叫得狂躁。杨春出来,见是给胡树送东西,心里不快,就懒得喝住狗,云顺说老人家麻烦你喝住狗,我是给胡大爹送东西哩。杨春说我晓得你是给他送东西的,还是当懒汉当混混好,有政府管着。胡树出来,那狗立即不叫了,垂着头、夹着尾,一脸沮丧退回去了。胡树说说谁呢?说谁呢?杨春老弟,你不能背后说坏话哟。
胡树笑眯眯地说我晓得你快来了,请进请进。云顺看着他伸手,以为他要接过去帮一把,他却收回手进屋了。东西放好后,胡树说了些感激的话,坚持要云顺坐下,说要烧水给他喝,云顺说还有事呢,以后还要来的,胡树却拿出一把生锈的斧子,说你咋说也走不脱的,到了我这里连杯茶也喝不上,我要被人骂的,你帮我砍砍柴吧,柴火烧水快。说着将斧子递给了云顺。
云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想他把我当成大儿子使唤了,砍砍柴也无妨,但得看自愿。胡树说赵同志,他知道他姓赵了,你这是来扶贫呢,你看我一个我孤寡老头挥得动这个斧头?你大力饱气的,帮我砍砍又咋了?以后上面来搞调查,我要帮你说好话的哟。云顺无奈地到门口,帮他砍柴去了,胡树从兜里拿出烟,抽出一支自己吸上,说你手不闲我就不递烟给你了,他蹲在门槛上,美滋滋地抽上了烟。
砍完一小堆,云顺手有些酸了,说胡大爹,够你烧水、烧早饭了,水我不喝了,还有事哩。胡树说抽支烟、抽支烟,歇下又砍嘛,你咋个会忍心让我这个星期吃生的呢?像你这样优秀的上面来的同志,随时把群众的困难记在心里。云顺想果然在外面跑过江湖的,山区的人憨厚,哪里找得到这些歪歪道理来说,不砍吧,这种人难缠,一天又闲着无聊,他抬着嘴乱说影响也不好,只得又挥起斧子。胡树见门前的砍得差不多了,又去房后抱出一堆,说一事不烦二主,家良侄儿说要来帮我砍,我看你顺手捎带一次砍完算了。云顺手也砍酸了,他虽然说也是农家子弟出身,毕竟进机关多年了,多少年没砍过柴了。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热汗蒸腾,刚砍完一堆还没喘过气来,老头又抱来一堆,他忍不住说胡大爹,我就是你雇来的长工,也要省着用,我就是你儿子,你也要心疼心疼,不砍了。说着爬起来要走,胡树说你这人,不砍就不砍嘛,还要说这些难听的话,你看我一身是病,无儿无女孤寡老者一个,走路都打闪闪,你就当尊老爱幼嘛。说着硬将云顺扯进屋,进来进来,我这人是最讲感恩的,你茶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咋叫人忍心哩,云顺只得坐在他那歪三斜四、散了草辫的草墩上,差点没跌一跤。胡树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哟,水也没得了,你说我这是啥日子,让你见笑了。来来来,抽支烟,麻烦你帮我挑挑水,水井就在村子前头,不远不远。云顺歇了歇气,心想算了算了,自己大力饱气的,挑就挑吧,不要说是自己的扶贫对象,就是年老体弱的孤寡老人也该帮的嘛。
云顺出门,那狗又叫起来,杨春出来喝住狗,说赵同志,你这干儿子硬是当上了,又砍柴又挑水,怕是连饭也帮他煮好哩。云顺说他年纪大腿脚不灵便,我帮一下。杨春说腿脚不灵便,你能到山上去撵兔子吗?你能到处去赶场吗?开了这个头你摊上了,你这个干儿子当定了。云顺心里有气,感到受骗了,想折回去把桶丢了,走人。胡树出来,说赵同志,狗挡你道了吗?我来给你开道。他一出来,那狗立即不叫了,低眉顺眼耷拉着尾巴缩回去了。胡树说柴烧了好多,麻烦了你去挑吧,云顺无奈,只得挑着桶走了。
云顺对村主任说这个贫我真是无法扶了,给他送米、送油、送东西,还要帮他砍柴、挑水,只差没做熟了喂他了,你说他吃完了、用完了又咋办?家良说我还不了解他,当年老伴实在受不了他,带着儿子跑了,从此他到处漂泊到处流浪,人老了跑不动了,就回来了。这样的人,政府可以兜底养起来,问题是咋个脱贫?养起来和脱贫是两回事。云顺说他啥都不做,天上掉馅饼?家良说这个老汉还是有些能耐的,要不咋在外几十年,听说他在外面还有个老伴,还有娃娃呢。云顺说上天保佑但愿不要来了,光他一个我的任务就完成不了,再来几个就要命了。
商量来商量去,最好的项目是养牛,胡树老汉腿脚好着哩,养牛最适合他,于是决定,买牛。云顺从自己单位要了些钱为他买牛。
家良把钱送给他,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捆着,说二大爹,这钱是赵同志单位捐的,每个职工都拖家带口,工资也就那点,但一听扶贫,都捐了。我听说小赵单位一个女的,人家把给娃娃买奶粉的钱都捐了,我们不要辜负人家哟。云顺把一张表拿出来让他签字,老汉看到这么多钱,眼睛放光,一把将钱接过去,沾着口水啪啪数起来,数了一遍,说侄儿子,是三千吗?咋不够呀?云顺不快,说好好数,不会少的。家良说二大爹,你不要贼慌慌、急捞捞的,慢慢数,这钱我数过的,未必我还要摸掉张把两张。胡树说咋会,你咋会?我是怕数多出来,要退出来,多少就是多少,清清白白做人才是道理。家良笑出来,好好好,二大爹做人清清白白一辈子,佩服、佩服。
签了字,云顺又拿出一份“承诺书”来,说老人家,收了钱你还得签承诺书。一听“承诺书”胡树老汉就有些不高兴,说签啥承诺书哟,我这辈子最讲的就是诚信,不信你问主任,走南闯北几十年,没得诚信咋混得下去,家良差点笑出声,说是的、是的,我这老辈子最讲诚信,希望你将诚信保持下去,好好养牛,养好牛,多下几个小牛,你不就脱贫了吗?胡树说是嘛、是嘛,我好说还会毁了一辈子名声。家良说承诺书还是要签的,这是规矩,不能坏的。胡树说念给我听嘛,我要了解了解。云顺拿起承诺书正要念,家良说二大爹,你是念过初中的,不要装作不识字。胡树说字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再说,我眼睛也坏了,下次麻烦你们帮我配副眼镜来,我的左眼是460,右眼是500,不要搞错哟。
三
胡树老汉少有的起了个早,他在人家送来的衣服堆里刨了刨,找出黑色的夹克,蓝色西装裤,还有一双皮鞋,长期放着有些发霉发皱。没有鞋油,胡树有办法,将鞋用抹布擦干净,从前些天买的一块腊肉上切下一小片肥肉,在鞋上抹了个遍,又用干布擦,居然亮锃锃的了。
杨春老汉说你是去嫖婆娘呀,打扮得新郎官样的。胡树说是呀,老杂毛,我带个漂亮婆娘来亮瞎你的狗眼。杨春说你莫吹牛皮,有本事带来你还要把以前的那个打脱。这话说到胡树痛处,他想反驳,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楚,默默地走了。杨春老汉有些内疚,打人不打脸,揭丑不揭短,这话过了,等他回来请他吃饭,喝杯酒。
虽然是山区的集,仍然很热闹,街道是逼仄了些,但新房子也不少,全是五六层的钢混建筑,窗是铝合金玻璃窗,门是宽敞的卷帘门,各种各样的商店,小超市一家接一家。卖家用电器的,卖五金百货的啥都有,这些地方他不爱去,他爱去的是那些低矮的房屋里开的门店,有放录像的,有茶馆,有卖米线、面条、包子、馒头各种小吃的馆子,还有现点现炒的小餐馆。
二大爹,今天来得早哟,打扮得新郎官样的,精神好得很嘛。来来来,看场录像再走。胡树老汉说不看了,今天不看了,我还没吃饭呢。录像馆老板说你没带荞粑粑吗?我这里有开水,才涨开的。胡树说谁带荞粑粑了?我要去进馆子哩。老板说咦,二大爹,今天又得到救济款了。胡树有些不高兴,啥救济款?我只有救济款吗?
进了“好又来”餐馆的门,老板笑哈哈地,二大爹,今天是来碗米线泡饭?还是面条泡饭,酒是苞谷酒,正宗不掺假。胡树说我只会吃米线、面条泡碗饭么?来来来,点菜,点菜。老板好生高兴,是嘛,二大爹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胡树点了一盘糖醋鱼片,一盘回锅肉,一碗蒸肉加一碗淡豆花。酒呢,他说就不要散酒了,你那散酒不正宗,来瓶“醉明月”吃不完带起走。老板说好好好,二大爹豪爽大气,这才是二大爹的做派啊,说着去炒菜了。
菜端上来,胡树说我这桌就不要再安排客人了,我喜欢清净。老板说不安、不安,谁不知道二大爹是讲究人。老板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心想老杂毛要这把救济款几顿吃光呢。
胡树脱去了皮鞋,他嫌皮鞋不透气,穿着汗唧唧的,但今天上集,不穿又显得不体面,见面的人都说二大爹发财啦,穿得好光鲜。有人说人家老汉在外闯荡几十年,腰窝油厚的,只是不显山不露水,有肉埋在碗底。胡树听着高兴,说不咋的,不咋的,哪里有啥钱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了。有人说二大爹,衣服裤儿都好,就是有点脏了,找个老伴洗下嘛。胡树说不慌不慌,老伴是条狗,有钱自然有。听的人笑起来,说二大爹说自己是公狗哩。胡树心情好,也不恼,说我是你爹哩,你这小狗崽子。
胡树慢慢品酒,慢慢吃菜,他点的菜多,量又大,还嫌不够,又叫餐馆老板加了两个菜,菜上齐,满满一桌,很气派。胡树满意地咂咂嘴。看见其他桌的人都羡慕地看自己。老汉心满意足,但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又显得有些冷清,他后悔当初不约俩人来,热热闹闹,听他们吹捧的声音,看他们羡慕的目光,也是一种享受。
胡树朝门外不断地瞟,看能不能遇到熟悉的人,喝了两个小杯酒,突然看见杨春和他的哑巴老伴,哑巴老伴背了背箩,是来赶场卖东西了,值几个钱呢?胡树知道,卖的不外乎是洋芋苞谷,一串辣椒,几个南瓜,他有些鄙夷,有些自豪,有些同情。他冲出门去,喝住已走过去的杨春,请他们来吃饭,杨春说你慢慢吃,吃人三餐,还人一席,我可没钱请你。胡树说这是啥话,请你吃是要你还么?这些年我不在,房子啥的不是你照料么?来来来,老哥们了,不要废话连篇。胡树将杨春拖起就走,哑巴婆娘站着不动,胡树去拉她,她的手布满老茧,毛刺刺地刺人,胡树心里泛起一种温暖、一种酸楚,也有一种期盼。
胡树找到感觉,居高临下地说吃呀,杨春老弟,放开吃,不够就再添。杨春说够了,够了,这么一大桌菜,吃不完浪费,也只有你这么大方,这么舍得。胡树大大咧咧地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了就要舍得。你呀,要学会享受。杨春说胡树老哥呀,你要省着点用,不要有一文吃出二文,我晓得,你那钱是人家赵同志他们捐的,你要拿去做点正事。胡树说我咋不做正事了,你不晓得,我就是要去买牛,买了牛,你可要帮我照看了,我晓得你放牛是有经验的。杨春说那是应该的,我帮你照看下,但你自己要上心。家良主任和赵同志也和我说了。你要好好买个母牛,母牛种好,繁殖得快,小牛可值钱呢。胡树说我晓得,我虽然在外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嘛,牛年轻,体格好,生育能力当然好。杨春说你带钱了吗?我叫哑巴老伴去卖东西,我和你一起去买牛,你要信得过我,我比你在山区时间长,买牛比你有经验。胡树说不不不,今天没带钱,改天再请你来帮着选。胡树明白,他这钱买了好牛,这几天就没有开销了。牛当然要买,但他不打算买好牛,买头牛就行了,何必破费呢。
牲畜市场在乡场的尾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有两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蔫不拉唧,这种树本来易活,肯长,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无奈白杨树成了拴羊、拴马、拴牛的树桩,树皮被牲畜啃得光光的,好在生命力顽强,蔫而不倒,凋而不死。
牲口市场热闹非凡,马嘶牛鸣,羊叫猪哼,此起彼伏,像柴火不熄的锅里的水,沸沸扬扬的。胡树老汉今天穿了好衣服,吃了餐馆,袋里有钱,腰自然直了,不知不觉双手朝后,背起来了,就有了公家人的感觉。牲口市场也有不少人认识他,也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二大爹,你不去茶馆里蹲着,跑到这里干啥?好说你要买牲口?买了干啥?你一个人潇潇洒洒,买了牲口走哪里就不方便了。有人打趣,人家咋会买牲口,人家是上面重点扶持的人,是来搞调研哩,你没见手都背起走了。胡树说咋的?不兴我背着手走路?老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你小狗日还穿开裆裤哩。那小年轻人知道胡树老汉不好惹,忙说对哩,对哩,你风光体面谁不知道哩,小辈佩服,小辈佩服。说着忙递支烟给他,老汉才没发作。
牲口市场虽然乱,但乱中有序,卖猪的在东边,卖羊的在西边,卖马的在南边,卖牛的自然在北边了,各自为营,不会乱窜。胡树老汉穿过羊群,径直往卖牛的地方去,今天大概有几十条牛的交易,卖牛的有专业的,是所谓经纪人,这些人专业,对牛的状况一目了然,牛有多少岁,有无疾病,牙口如何,毛色咋样,一目了然。他们对牛的性子也熟得很,他们看一眼牛的身架,看一眼牛的鼻子眼睛,就知道哪些剽悍,哪些绵软;哪些老实,吃苦耐劳;哪些性子倔强,还是生坯子,还要驯化;哪些母牛生殖能力强,哪些没生殖力,他们朝胯下一看就知道。经纪人有买牛来卖的,但大多数他们只做中间生意,从买主和卖主之中赚经纪费,他们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把握买卖双方的心态,善于促进不容易交易的交易成功。
见胡树老汉来,他们没有一窝蜂地挤过去,在他们印象中,老汉是从来没出现在这地方的,只在茶馆、小吃摊、小酒铺见过。胡树觉得受了冷落,有些不高兴,他走到一个中年汉子身旁,说赵老三,你没看见我来么?你是干啥吃的,买主来了也不招呼。赵老三说我以为你老人家是来闲逛哩,你老人家真要买牛?胡树说我不买牛我来吃,你小子帮我考察考察,选个能下崽、生得多的母牛。赵老三说好说,好说,恰巧今天卖母牛的多,你老人家运气好,往个赶场天也就是三五条母牛,而且都是年老体衰,不会下儿的老母牛。今天也怪,一下子来了七八条母牛,基本上都是年轻膘壮,毛色发亮,眉清目秀的那种,个个都逗公牛想,一见面就想上哩,你没见那条公牛,拉也拉不住,直往小母牛身上扑哩。不远处,果然有条体格健硕,油光水亮的公牛直往一条母牛身上扑,卖牛的拉着缰绳,身子朝后倾,双脚蹬地都拉不住,眼看要被公牛扑上去了,一个汉子朝这里飞嗒嗒地跑来,拉起母牛就跑,嘴里说绝瘟的,我这母牛才配上哩,你狗日还想来强奸,整流产了老子把牛玩意割了下酒。众人边后退边哈哈大笑,说你不拉远点,把它放在这里逗骚撩汉,公牛又没阉过,想上也是情理中的嘛。
赵老三说就是这条牛好,年轻、牙口好、膘足,体格、毛色、相貌都好,而且怀上了崽,买一个当买两个呀。赵老三把他带到远处,那条被强行牵走的母牛恋恋不舍地朝公牛这边张望,眼里又是渴求,又是怨艾。卖牛的说你这骚货,还真舍不得呀,见一个撩一个,你是只想生杂种呀。赵老三说你莫骂它了,都是你教的呀。卖牛的说你教的,哪个认不得你赵老三吃牛卵子发骚风,逗得人家钟寡妇鞋子都跑脱掉。俩人打趣一会,赵老三说认得吧,这位是大名鼎鼎乡场上没有人不认识的胡二大爹。卖牛的说听说,听说。赵老三说胡二大爹想买条牛养起玩,年纪大了,有个牲口伙伴也不寂寞。胡树说我是养起玩的吗?我是响应号召脱贫攻坚哩,赵老三,你可晓得啥脱贫攻坚?这是国家大事,你只会摸牛脑袋牛屁股。赵老三嘿嘿笑,你老人家几天不见,还真有觉悟了,行行行,为了你的脱贫攻坚,我一定支持、配合,就买这条,保证方方面面都好。卖牛的也说二大爹你也看到了,我这母牛体格好,性子好,相貌也俊,生小牛嘛,小菜一碟,包你两年脱贫。胡树精明,说你这牛确实好,我虽然不懂牛,但刚才的情景也是看到了的,只是这么好的牛你为啥要卖呢,卖一头当卖两头,不划算哟。他这么一说,卖牛的几乎要哭出声来了,蹲在地下,哽咽着说儿子开货车,在李家山出车祸了,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重症室,车毁了人也毁了,交了十多万,再不交钱医院就停止抢救了。
胡树听了心里也酸楚,他晓得农村人的艰难,他在外漂泊也遇到这种情况,他说你要多少钱呢?经纪人抢着说我做这行二十多年了,这么好的牛确实难得遇到,他不是有难也舍不得卖的,我替他报个公平价,五千六。胡树知道这价也不贵,一般年老体衰没有生殖能力的老母牛,也要卖两三千呢,但赵同志给他的是三千元,他打算吃几天,玩几天,剩下一二千元,买个老母牛来混下日子。胡树说牛卖这价确实不贵,但我只有两千来元,差得太多了,你急需用钱,先卖吧。经纪人说二大爹,你把牛牵走,剩下的钱我帮你垫着,谁不知道你是个讲信用,有面子的人。胡树说不了,不了,我从不欠人钱,欠钱心里不踏实,睡不着觉。谁知这时从外面来了个人,说找到了找到了,二大爹,我听说你得了笔款,刚才去“好又来”吃饭。不好意思,麻烦你把我的酒钱结了,我本小利微呀,说着拿出个皱麻麻的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欠的人和欠的数额。胡树老汉脸上不好看,说你这人也太小气了,花子欠不了赖子的,多大点钱,我正要送钱给你哩,却追到这里来了。
四
胡树买的那条牛,确实又老又丑又衰败,胡树找到那个经纪人的时候,他腰包里只不到两千元了。家良主任和赵同志几次问他,他都说要买了,要买了,你们没见我天天上集去吗?就是去相牛。家良说老辈子,你怕不是买牛,是去买醉了,我遇到你你不是醉得歪歪倒倒的吗?云顺着急,老辈子你莫坑我哟,这钱是我单位同事捐的,他们都在帮我,我在帮谁呢?你要是把这钱吃了用了,我交不了差哟。胡树说你这是啥话?我是那种人吗?我是烂泥巴糊不上墙?我是猪大肠扶不起来?我正物色着呢。只是看上的钱又不够,买得起的又看不上。云顺说这样好了,我这里还有五百元生活费,你拿去,千万不要把钱糟掉,算你老人家帮我的忙了。家良要去挡,但钱已被胡树拿到手了,他说咋会呢?你放心好了,保证最近几天牵条好牛来。
费了很大劲胡树才把牛牵回来,那牛年岁有些大了,又衰败,皮已脱得瘌痢似的,肋巴骨清晰可数,神情疲惫,无精打采。胡树不急,他腰上有个扁扁的铝合金酒壶,是他在外流浪时从一个捡垃圾的手里买的,他走几步抿一口,悠悠然然、飘飘忽忽,那牛走不多远就要歇气,去啃路边的青草,胡树就蹲在路边等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在天黑时赶了回来。
胡树老汉这次到真的想好了,想养牛了,这些年他在外居无定所,到处流浪,凭他的花言巧语,凭他会各种莫名其妙的手艺,卖草药、跌打损伤的、不孕不育的、阳痿不举的、咯痰咯血肺气肿的,包治百病。凭他的一些小魔术,在各地乡场也能混吃混喝,但终究没有家,没有归宿,他曾在四川的一个山区和一个寡妇同居了几年,也生得有个小孩,但他跑野了,住不下来,等年纪大了,不想跑了,人家不愿收留他了,灰溜溜地回来了。
胡树原想买条牛,管它老牛瘦牛,管它会不会下儿,养起交掉差,省得家良主任和赵同志见了面就追问,赵同志说他已经将他的牛造册登记,整在电脑里了,到时候上面是要来核实的。
原本他是想将牛拴在门外的,但山区晚上阴冷,又怕那条狗报复他,贼来了也不咬不叫就麻烦了,狗是很有灵性的。加上晚上他也孤独,也寂寞,一个人清醒百醒地熬到天亮也难过,他就打算把牛养在屋里。
房子虽然破败,毕竟宽大,老辈人起房盖屋都想得远,怕子孙后代住得逼仄。他的堂屋是很宽敞的,加之里面几乎没有家具,没有坛坛罐罐,越显得宽敞了。他去敲杨春家的门,杨春还没睡,正在屋头上整罐罐茶,杨春说正好,我买了好茶,咱哥俩好好泡几罐吃。胡树说茶就不喝了,我倒是要给你要点苞谷草。杨春说要了干吗?牛买来了?他说买来了,买来了。杨春要去看,胡树说就是一条牛嘛,有啥看场?太黑了,明天去看吧。杨春说我帮你看看嘛,养牛我比你有经验。杨春去找电筒,他晓得胡树现在也还没拴电线,人家扶贫的赵同志要给他安,他说安了做啥?天一黑我就睡觉,又不做啥事。这事也就放下了。
杨春照着电筒,那牛早就困倦地躺在地上,头耷拉着昏昏沉沉的样子,杨春用电筒照它的脸,它也毫无反应,只是闭了下眼,杨春吆喝它起来,它死活不动。杨春说你这牛弱得很了,连站都懒得站,杨春牵着牛鼻子上的绳子,才勉强将它弄了起来,照着电筒,杨春围着牛走了一圈,站定,又用手摸牛的背脊,牛的肚皮,又掰开牛的嘴,看它的牙口,杨春说这条牛基本上废了,你买来干啥?胡树说咋可能,瘦是瘦点,弱是弱点,休息休息还是恢复得过来的,杨春说多给它吃点新鲜草料,多给它加点黄豆、苞谷面,养壮一点,催下膘,吃还是勉强可以吃的。胡树说你这老杂毛,一天就惦记着吃,我还指望它下崽哩,一年下一个,两个变三个,三个变六个,这贫不就脱了么?你倒是看看,这牛到底还会不会发情?还会不会下崽?杨春说不消看,你见过半死不活、蔫不拉唧的婆娘会生养么?这牛就是四十岁的半死不活的婆娘。胡树不甘心,说牛是疲了些,弱了些,但我听赵老三说喂得好,还是会下儿哩,还没到不会下儿的年纪。杨春说除非你和它交配,看会不会下儿。俩人打骂戏谑了一阵,杨春说去抱苞谷草吧,垫厚点,不要硌着它。
胡树那晚还真的兴奋了一阵,他睡在里间,和牛只隔了一堵板壁,门又开着,那牛的喘息声、反刍声他听得清清楚楚,牛身上的热气、臊味也弥漫进来,让他有了新鲜的感觉。毕竟是活物,他孤独了一辈子、漂泊了一辈子,到老了终于感到疲倦了、孤独了,往天屋里只有耗子窜来窜去,现在有这么个伙伴陪在身边,他感到了一阵温暖。
但牛始终是牛,睡到半夜他起来撒尿,听见牛也在撒尿,牛尿腥臊冲鼻,撒了好一阵才撒完,胡树心里不高兴,这是老子的堂屋呀,你当成茅房了,原想它像人一样会出去屙,这样不出三天这屋里成啥了。
那几天,胡树还真的上了心,每天清早他胡乱弄点吃的,早早牵着牛出去吃草,杨春告诉他,清早带露水的嫩草牛最爱吃,也最催膘,太阳一出露水晒干了,营养就没有带露水的好了。
已经是深秋季节,山区的季节是很敏感的,几场霜降,树木、荆棘、野草、藤蔓很快就枯了,太阳一晒,风一吹,到处落叶纷纷,真是无边落叶纷纷下,一片萧索景象了。杨春说嫩草还是找得到的,东边朱家寨上的一面坡上,到十月份都还绿,那里背风、向阳、水源好,只是远了些。胡树说远点不怕,我牵着它慢慢走,当玩样的。那牛毕竟弱而衰败了,走得蹒蹒跚跚,趔趔趄趄,杨春说你不如拿上背箩去割,等走拢那点天在日头不在了。胡树咋会干这活,说不消不消,让它走走,长点脚力。
才走到坡脚,那牛不愿走了,他也不愿走了,他牵着牛进寨,到一个经常在乡场上喝酒的老朋友家找饭吃。老朋友说老伙计你还当真喂上牛了,来来来,正要吃饭,一起吃吧。果真人家正要吃饭,胡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完饭,已是晌午了,老朋友说这阵还有啥带露水的草,干脆,把牛拴在我院里,我们乡场上喝酒去吧。老朋友朝老伴喊你给牛添把料,我和老朋友乡场上走一趟。胡树心里到底还是牵挂着牛的,他说算了吧,从乡场上回来天就黑了,还要喂牛呢。老朋友说牛有娃他妈照顾着,听说吴老坎家进了一款酒,水富的,隔宜宾不远,五粮液的味,价又低,卖得俏,我们去喝喝,再打几斤回来。胡树的酒瘾立即被勾了出来,他那个扁扁的铝合金酒壶已没酒了,在路上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酒,酒瘾发了,酒虫子顺着喉咙爬,难受得要死,实在馋了,打开壶盖闻一闻。在一条小溪边,还舀了些水进去,涮涮喝了,更加难受。
老朋友的老伴说你三天不赶场,魂就没在了,要去你去,死在那里也没哪个管你,只是不要把牛拴在这里,我才没工夫管哩。老朋友说管她,走,她会管的。
等他们回来,已是半夜时分,俩人互相扶着,磕磕绊绊,东倒西歪,走一路歇一路,睡一阵,又走一阵。终于到了,胡树虽醉,还没忘记他的牛,凑拢一看,那牛空瘪瘪的肚子,站都站不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阵愧疚,不该抛下牛和老酒友去喝酒,让牛受了一天罪,说好要养好牛的,像这样咋养得好。他去抱了些苞谷草来给牛吃,牛艰难地嚼,他说将就点吧,明天我弄新鲜的给你吃。
没得几天,他那屋就真的成牛厩了,堂屋虽宽敞,但住了条牛,又塞了不少草,牛在里面睡,在里面吃,在里面屙尿屙屎,很快就臭烘烘的了。地下是没脚的稀泥,苍蝇、蚊子各种飞虫密密麻麻飞,云顺来填扶贫调查表,还没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过在堂屋里喂牛的,老汉又懒,又没有清除秽物,就是牛厩,也要随时清扫,挖粪填土的。
云顺无法下脚,就坐在他家门前的门槛上,让他出来填表,胡树说不要嫌弃嘛,上面不是说扶贫的要来同吃同住的,连个门都不进呀。云顺说你那是屋吗?是牛厩,哪有把牛养在堂屋里的。胡树说不养在堂屋里还养在我床上?你看我有牛厩吗?连个牛厩都不帮我解决,还扶贫呢?云顺语塞,这老汉刁着哩,还真问着了,没有牛厩让他在哪里喂哩,云顺在膝头上垫着填表,问了些基本情况,准备走,胡树说赵同志,你们不帮助解决牛厩的问题,我就一直喂在屋里。
云顺赶紧忙着张罗,为他申请了专用款,这次云顺不敢把钱拿给他,怕他像买牛一样吃喝得差不多了才买条衰牛来搪塞。云顺请了镇上的包工头,买了材料来建牛厩,他一直监督着,好在修个牛厩工程小,几天之后一个新崭崭的牛厩就建成了。
等云顺再来他家时,云顺又大大地惊诧了一回,胡树老汉竟然住进了牛厩里,他把床搬来,把锅锅家私也搬来,像模像样住上了新房。云顺说胡大爹呀胡大爹,亏你想得出,牛不住牛厩你倒来住牛厩了,你这不是弄颠倒了么?胡树说牛厩是牛厩,但它是新牛厩,干干净净,盖了水泥瓦,打了水泥地皮,一股新鲜松木气息,比我那房好到哪里去了,牛好说比人还尊贵么?人不是该比牛住得好么?云顺被问了个大张口,想想,说胡大爹,牛厩始终是牛厩,是按牛厩标准修的。你住在里面,不是臊我的皮么?上面检查,说我越扶越贫,把扶贫对象扶到牛厩里去了,胡树暗自高兴,说那是你的事,我高兴住牛厩,是我的事。好说歹说,胡树终于答应从牛厩里搬出,但要云顺答应帮他的住房改造,云顺眉心结了个大疙瘩,脸上愁云苦雨,难受得想哭。云顺说胡大爹,你的房屋达不到危房改造,再说你一个人修了也住不完。他本来想说修了你也住不了几年,但这话不能讲,讲了要麻烦。胡树见他不情愿不高兴,脸丧得拧得下水,说这事你也不要为难,我晓得各有各的难处,我就住这里得了,牛也舒服,我也方便。
云顺不搭话,他拔腿走向老汉的房子,打量一阵,又顺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冒着腥臊刺鼻的味道,挥打着成群结队的苍蝇,进屋看了看,老汉这房子,虽然旧远颓败,但房梁框架尚好。过去年代修房造屋都想千秋万代,木料是柏木,熏得漆黑,但还结实,用手敲敲还有钢声,砖瓦换一下,地皮打一下,墙体抿糊一下,就脱胎换骨了。
云顺也不打招呼,抬腿就走,胡树追上去,赵同志,啥情况讲一声嘛,人家其他的帮扶对象都修房子,就我还住烂房子。你为难也就算了,我也不给你添麻烦,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嘛。云顺说是的,是的,你是通情达理的人,是所有帮扶对象中最讲理的人,云顺想我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这扶贫不晓得咋是个头。
五
住在新崭崭、亮堂堂的牛厩里,胡树老汉心情也好起来,虽然是牛厩,还是修得挺正规的,连门窗都有,砖墙、石棉瓦、水泥地、门墙散发着松木的香味,晚上睡在床上,有月光泻进来,听得到老母牛的咀嚼声,心里暖暖的,想着新崭崭的门窗似乎少了点什么,对,少了副红艳艳的对联,热热闹闹的窗花,当然,最少的是少了个大红的喜字,真那样,才惬意呢。
想起了四川山区的那个寡妇,想起了那短暂而温暖的往昔,想起了他还有个女儿,心里既暖暖的又欠欠的,既温馨又凄凉,五味杂陈,他想要是真的把牛养好,那看似遥远的渺不可及的梦会不会实现呢?
胡树老汉起了个早,背着背箩去朱家寨给牛打带露水的草去了,他知道这牛是难得走到朱家寨后面那片向阳的山坡的,先调养调养,等它养好脚力才吆去吃草。走到寨子旁边,他有些累了,想去老朋友家喝开早茶,但还是忍住了,担心被他缠着到镇上喝酒。
终于找到那面坡,终于满满地割了一背箩带露水的青草,人也奇怪,胡树老汉原本想割半背箩就行了,虽然身体尚好,腿脚也还灵便,但毕竟上了年岁。但看到一坡青翠鲜嫩、珠光闪烁的青草,还是忍不住割了满满一背箩。
那牛看见新鲜的青草,竟然兴奋起来,它天天嚼干苞谷草,嚼得索然无味,见新鲜草就不管不顾地吃起来,胡树高兴,能大口吃说明这牛还能恢复。但见牛不停地吃,他想不行,不能让它不停地吃,牛和人一样,吃多了会吃坏的。他把青草拿出去,那牛还眷恋得很哩。
胡树见杨春的狗见他就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畏畏缩缩、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有些可怜、想改善一下和它的关系。他慢慢走近它,狗吓得缩到墙角,惊恐、狐疑地看着他,怕他有啥阴招,胡树缓缓地走,和它慢言轻语打招呼,一脸和蔼的笑。那狗仍然畏畏缩缩,胡树想慢慢来吧,等每天喂它点东西,不信缓不过劲来。人都可以改善关系,何况是狗哩。
杨春见胡树时刻给狗吃东西,心里有点暖意,打狗看主人,喂狗也是敬主人哩,杨春提了板锄、撮箕来帮他除厩,现在他的堂屋倒真的是厩了。杨春说牛和人一样,它只是哑巴牲畜,不会说话罢了,你对它好,它会报答你哩。杨春把粪草和被牛的尿粪搅在一起的稀泥刨出,挑到地里,又挑了干土垫上,那牛“哞哞”地叫,眼里是感谢的表情,还去舔杨春的手。胡树说你该舔老子哩,吃里扒外的东西。杨春说你让它住得舒服了,它自然舔你哩。
那牛的皮毛渐渐有些润泽了,身上的膘气也似有若无地呈现出来,肋巴骨也不那么清晰了。杨春说该催膘了,这牲口,我看了牙口,还是可以生育的,只要调理好。胡树听了有些高兴,这条牲口本来是买来应付扶贫的,毕竟拿了人家的钱,好歹也要有个交代,如果能生育,倒真的应该下下功夫,门上那个喜字,不能光想,应该真的出现。胡树说兄弟,我这门上该不该贴个喜字呀?杨春说不年不节的贴啥喜字,就是过年,也只是贴对联,还是说你还想讨个婆娘?胡树说我是说贴个喜字喜庆,我这牛说不定就下崽了。杨春说这也倒是可以的,反正是喜庆嘛,也是个念想。胡树说不是念想,是真的“喜”。
胡树到村公所,请赵同志写喜字和对联,家良听了有些诧异,也有些欣喜,老汉要写喜字和对联,说明对生活有了盼头。他说这字我写,虽然我的字丑,见不得人。他找齐笔墨纸砚,认认真真地写好,交老汉带去。
杨春说催膘最好是苞谷面、黄豆面,熬点米汤,加几扇红糖,你这牛有膘气了,体格强壮了,自然就会发情,你看它现在这样子,虽然比原来好了点,但毛东一块西一块,脱得难看,牛也眼屎巴秋,眼睛黯淡无光,能发情、能下儿吗?胡树说牛有这么金贵?要吃苞谷面、黄豆面,还要熬米汤,加红糖,我爹都没这样吃过,我都舍不得这样吃,当真喂着爹了。杨春说我是建议你,咋个喂是你的事,牛又不是我的,下不下儿跟我有啥关系。
狠狠心,胡树去买了几十斤苞谷籽来磨成面,再要买黄豆、买红糖他倒真的无钱了,那些天,他把苞谷面撒在青草里拌匀,说吃吧吃吧,我爹我妈都没这样服侍过,你不好好长膘,不发情,不下个活蹦乱跳的牛崽子,对得起我吗?那牛温柔地看着他,一脸感激的表情。它是真的没吃过这么好的饲料,过去的主人,只是把它当牛使,并且是过度地役使它,一条牛干两条牛,甚至三条牛的活,又不好好喂,真是只要牛儿跑,又不给牛吃饱,过度的劳役使它过度病疲、衰老,现在不光有青草吃,又不劳役,还有苞谷面,这真是神仙似的日子了。
这样喂了段时间,牛皮毛渐渐活泛,老的结了痂的皮毛脱下,长出了绒绒的毛,像新出生的胎儿的毛,脸也红润了,眼睛也不那么浑浊。杨春老汉说咦,你这个老杂毛喂牛还有一套了,这么条半死不活的牛都被你喂成这样子了。胡树得意,说我这脑袋比你灵光嘛,只是不耐烦,要不哪样不比你强。杨春说你莫公鸡屙屎头截硬,过不了好久又土基着水——还原。胡树说只酒不断顿,我才不耐烦上乡场去哩。
胡树拉着牛去村公所,村公所离这里有几里地,他将铝合金酒壶装满,这是塑料桶里的全部了,他要让村主任家良和扶贫的赵同志看他的牛,让他们给点钱去买黄豆、红糖,有了黄豆和红糖,不愁这牛恢复不过来,那时,皮毛亮了,膘上来,肋骨不见了,眼睛也清亮了,不愁牛不发情,温饱思欲嘛。
走到村公所,见村公所息静风烟的,人花花都没有一个,胡树将牛拴好,从一楼爬到三楼,间间房间都没人。他下楼来,走到侧边房里,见炊事员老冯,冯毛胡子在厨房里的一个簸箕里拣黄豆,旁边有袋黄豆,胡树眼睛一亮,黄豆,哈,这里有黄豆。胡树笑眯乐呵地问毛胡子,我侄儿子他们去哪里了?咋个人花花都没得。毛胡子老冯和他也是酒友,常常在集上相遇,不是你请我喝就是我请你喝,只是老冯要在赶集天才来,他一是买菜和买其他东西,二是过过酒瘾。老冯说侄儿子?哪个是你侄儿子?胡树说吴家良嘛,他是我堂姐的表妹家男方的姐姐家的儿子,老冯说你不要弯弯绕绕了,看人家当了村主任,弯弯绕去攀亲戚。胡树说我才从来不攀哩,人家现在扶贫,你不攀人家都要认亲戚哩。
说着话,胡树眼睛瞟着地下簸箕里的黄豆,黄豆金灿灿、圆滚滚、颗粒饱满,胡树说这么好的黄豆还要拣?老冯说推豆花吃,明天县上、乡上的要来检查,现在管得严得很,也不能进馆子,就在食堂吃。胡树说你这里的厕所在哪里,我尿急得很,屙泡尿再来和你说话。老冯指了方向,胡树出来,悄悄将牛缠绳解了,然后叫老冯喝酒,老冯说这阵要做饭就不喝了,胡树说这酒是好酒,酒厂挨五粮液在一起,一个方子,一样的原料做的,我都舍不得喝,你有面子,我俩就喝两盅。毛胡子老冯也是个见不得酒的人,说就两盅,还有盘花生,我俩餐厅喝,我再炒个小菜,老冯去炒菜,胡树朝那牛招手,那牛也是有灵性的,慢慢朝这里走来,老冯端了盘子,提两个酒盅,俩人就在餐厅喝起来。
喝完两盅,老冯要走,胡树说这酒也不多了,把它喝完算了,再也打不到这种酒了。老冯咂巴着嘴,好喝,确实好喝,不暴不躁,不打头,顺溜、口感也好。
正喝得高兴,有人大声吆喝,哪里的牛跑到厨房来了,老冯,老冯,你在整啥子?老冯一听急了,忙从餐厅跑出来,一看傻眼了,一条灰不溜秋的牛正在大吃特吃簸箕里的黄豆,一大簸箕黄豆吃了一小半。老冯急了,去拽牛缰绳,那牛正吃得起劲,死活不走,老冯气急败坏,抬起腿狠狠地朝牛肚皮踢去,胡树出现了,胡树说老冯你踢它干啥?它是牲口嘛,你也是牲口。老冯说老杂毛,是你的牛?我晓得你没安好心,请我喝酒,原来你是下套哩,跟你在一起只有吃亏。老子今天要把它吃进去的踢了吐出来。村主任说行了,行了,莫踢了。二大爹,还不把你的牛牵出去,这是厨房,不是牛厩,不要人和畜牲分不清。胡树知道村主任在骂他哩,但毕竟理亏,不好还嘴。
胡树将牛牵到门外的院坝,对随着出来的吴家良和赵云顺说你们二位看看这牛咋样?有没有变化?俩人对他养牛是没有信心的,云顺更是心灰意冷,好不容易筹集到三千多元,被他吃喝了一小半,买个半死不活的牛来凑数。云顺还在为他的住房发愁哩,人不住堂屋牛住,不是坑人么?家良说云顺,你转过脸来嘛,这牛确实有些膘气了,难说转得过来的。云顺不情愿地转过脸来,牛确实有些膘气了,毛色也变了,在换毛。这时,牛却烦躁不安了,它扭来扭去,头甩得像拨浪鼓,四个蹄子不断刨地,刨得水泥地直冒火星。它试图冲出去,把缰绳绷得直直的,胡树两脚蹬地,也快拉不住。眼看牛鼻子都快挣破了,牛鼻子上的血都滴了下来,众人散开,怕疯了样的牛撞到自己。家良毕竟有经验,他看牛眼睛鼓得老高,眼珠血红,口喷泡沫,嘴里还有黄豆的碎末,他知道牛黄豆吃多了,生黄豆吃下去会膨胀哩,一膨胀牛胃就撑不住,会绷破了。有人把生黄豆放在石磨下面喷上水,石磨就顶起来哩。家良说不准跑,大家一起上,把牛按翻,跑出去就麻烦了。云顺,你赶紧去喊村医。趁牛还没挣脱缰绳,大家一哄而上把牛按翻,牛难过得乱蹬乱踢,家良喊注意牛脚,让开牛脚。他突然唉哟唉哟叫,他被牛踢了一脚,疼得差点晕死过去。
云顺和村医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兽医朝牛看了一下,问了一下情况,就知道啥情况了,他说找根细点的塑料管来,有没有漏斗?办公室小王说塑料管倒有,漏斗哪里有?厨师老冯说有有有,厨房里有。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上了,有的按牛的头,有的按牛的身子,光是身上就趴了四五个人,牛的脚也被尼龙绳绑住了,再也挣扎不得。兽医老郑将塑料管插进牛屁股,把漏斗和塑料管接在一起,叫人提水来。满满一塑料桶水灌进牛肚子,牛肚子咕噜咕噜一阵乱响,兽医说注意喽,牛要喷尿了。话没说完,一大股牛尿、牛粪,混合着水喷了出来,兽医刚别过脸,否则他的脸上肯定喷满牛粪、牛尿,但他的身上还是被喷满了,其余的人无一幸免,人人身上都沾满了腥臭难闻的半黏稠的液体,其中还有不少没有消化的黄豆瓣哩。
那天胡树挨了村主任家良的一顿臭骂,兽医用灌水的办法治活了牛,才听见家良蹲在墙角唉哟唉哟的叫声,家良的脚肿起老高,乌青青一片,兽医让他抬脚,又让他脚落地,还用手捏,家良更是疼得鬼喊辣叫,兽医说还好,没骨折,我给你上个包裹,再吃瓶“云南白药”,没事,落不下残疾。
家良缓过劲,见胡树站在远处牵着牛,眼里露出少有的怯怯的羞愧的表情。过一会儿,那表情却变成了讥笑。家良正疼得紧,找到发泄对象,就不顾胡树老辈子的伤,狗日、杂种、老龟儿都用上了。骂他贼奸巨猾,骂他阴损缺德,骂他贪占小便宜,无孔不入,连厨房的黄豆都看上了,牛跟他一样德行,吃胀肚子,害得他挨了一脚,这一阵狂骂,脚居然疼得缓了些。那牛缓过劲来,趁痴呆呆站着的胡树不注意,挣脱缰绳在院里走起来,它走到云顺身边,用嘴拱了拱他的腿,还嗅了嗅,似乎似曾相识的样子,云顺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摸了摸它的身子,它竟然回过头来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那一瞬间,云顺心里一阵温软,它似乎晓得它的到来和他有关联哩。云顺见它在换毛,虽然还没换完,但膘气是有些了。他想这牛胡树是上心了,只要上心,就能喂好,兽医说这牛并不老,只是没喂好,喂好了自然能下崽。云顺想下了崽,不是就可一个变俩,两个变四吗,胡树脱贫就有希望了。云顺摸了摸口袋,其实不用摸他也知道身上只有三百多元,是老婆留给他这个月的生活费,云顺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再要申请生活费可能难上加难。云顺狠狠心,抽出三百元,口袋里只有几十元了,他将钱拿给胡树,说二大爹,这是我的生活费,你拿去买黄豆,不要再打歪主意了。胡树见他手里只有几十元,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忍,胡树说算了,算了,你们靠工资过日子,我咋忍心要你的钱。推来推去,家良看不下去了,说收起来吧,二大爹,只是你不要再拿去买酒喝,不要辜负赵同志一片心意哟。
六
果然像兽医所说,那牛其实年岁并不大,只是喂得太差,牙口掉了好些,使人觉得上了岁数,垂暮之年了。胡树倒真的越来越喜欢这条牛了,这条牛寄托了他的好多梦想,他想把牛喂好、喂多,过几年真该去把在四川山区的女人和女儿接来了,他漂泊了一生,鬼混了一生,晚年毕竟要有归宿,要有人陪伴,死时要有人接气,要有人抬灵盆子,这才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
这条牛有了膘气,走路再也不趔趔趄趄,东倒西歪了,他每天都起个大早,吆着牛到朱家寨的坡上吃草,这里是牛的乐园,向阳,坡缓,有小渠流淌,水草丰茂,鲜嫩,来得早,绿绿的草尖上都挂着晶莹的露珠,这种草最养牛。他倒真的不忍乱用赵同志的钱了,他到乡场去,买了黄豆、苞谷、大米。大米是用来熬米汤的,掺许多水,慢慢熬黏,他吃米渣。在乡场上,他的酒瘾实在太难熬,他不敢在乡场上的酒馆露面,去乡场背后买甘蔗皮煮的酒,这种酒又苦又涩,像刀子样烈,割嗓打头,焚心烧肺,他买一壶过过干瘾。他抿一口甘蔗皮煮的酒,脸上虽现出难受的表情,胃里一团火,喉咙干疼,他说牛呵牛,你看老子过啥日子,风光一辈子,滋润一辈子,啥时喝过这种酒?你要给老子争气。好好吃草,好好吃料,早点恢复快快长膘,早点给老子怀上牛崽。牛看着他红红的眼睛,被劣质酒辣得脸上肌肉都痉挛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低沉地长长地叫了一声,胡树感动得抱着牛头亲了一下,热烘烘毛茸茸的牛头让他想起了那个在四川山区的老伴,他的心温软起来。
那天早上,鸡还没打鸣,狗也在打瞌睡,胡树老汉听到那牛哞哞地叫了起来,牛的叫声又悠长又热烈,又高亢又激情,叫了好一阵,胡树有些惊诧,这是咋啦,牛晚上只有反刍声的,很少叫,更不会这样叫。是不是病啦?听声音又不像,倒像猫叫春的声音。胡树是没养过牛的,在外漂浮,哪里知道牛的声音表示什么。他起身去看,牛似乎有些焦躁,有些亢奋,在屋里转来转去,看见他,眼里有些羞涩,有些焦渴,有些烦躁。胡树想这龟儿杂种是不是发情啦?想起自己在外几十年,壮年时也有这种表情,一个人睡在鸡毛小店里,看着破电视机里的一些镜头,不也是这样的在屋里转圈圈么?苦于手上无钱,否则他是会去城中村的小巷里去找那些站街的野鸡的。胡树有些兴奋起来,看来这段时间的功夫没白费,这龟儿杂种吃得好,长了膘,精神旺健起来,真是饥寒起盗心,温饱思淫欲呀,胡树咧着嘴无声地笑了。
第二天胡树起了个大早,给牛煮了浓稠的米汤,拌了粉碎过的黄豆瓣、苞谷面,还加了两扇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红糖,牛贪婪地吃着,不时还抬头哞地叫一声,感谢胡树的精心饲养。胡树说你不要感谢我,到了山坡拿出勾引公牛的本事来,有本事把人家的公牛勾引了爬上背,你就立功了,老子要好好奖励你哩。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温柔地看着他,表态似的长叫了一声。
天气是好天气,雾大风静,胡树知道这样的天气是晴好天气,过一阵雾散了,太阳出来,一整天都会天蓝蓝的,青草绿绿的,野花艳艳的。果然,才到山坡,雾气散掉,太阳暖暖地照在坡上,翠绿的青草镀上了一层金辉,但草尖还挂着露珠,草还湿漉漉的,这样的青草,无疑是最鲜嫩、最爽口、最有营养价值的了。
今天来得早,偌大的草坡上只看见几条零星的牛,它们分散在各处,胡树老汉放了一段时间的牛,对牛和牛性也掌握不少了,他看见远处有条壮硕的牛,凭那身架,就知道是条好公牛。胡树高兴起来,这是一条陌生的牛,从来没见过的,今天来到这里,这是令人高兴的事。他走了过去,见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儿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上去搭讪,简短的对话,他了解了不少信息,这娃娃是隔这里十四五里路的坪子寨的,他小学刚毕业,要读初中了,他爹让他趁假期把牛放到这里来抓膘。他爹打算把这条壮牛卖了,买个小四轮,要卖个好价钱当然得搞个小突击,在短时间内让牛休耕,吃好草料,黄豆、苞谷面不会少,吃带露水的青草也是非常重要的,他爹说等抓好膘牛卖了好价钱,给他买张单车,到镇里上学方便。
胡树打量着那牛,真是条好牛,骨架很大,肌肉丰满而有弹性,毛皮光滑富有光泽,摸上去绸缎一般感觉,牛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掉过头去,他见这牛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额头有片白色的毛,黄白相间使它的脸变得生动而俏皮,鼻孔红红的,湿润鲜丽得像擦了唇膏,胡树在各个城市漂泊,对满街的女人很有研究,虽然是过眼瘾。
胡树老汉对这条牛动起了心思,他想要是这条牛能和自己喂的母牛交配,下的崽不定多健康、多漂亮,这样的小牛崽喂上一两年,就能卖到大价钱,那时,再买两三条牛来养,几年下来不是就发了么?脱了贫,修起新房,不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将四川山区那个女的和娃娃接来,晚年的日子不是就过得有滋有味,把牛交给老伴和娃娃,不是天天可以到乡场去,喝小酒,泡茶馆,进馆子了么?
在乡场上,他看见专门有人牵了种牛来和母牛交配,种牛肯定是好种牛,和这条牛一样,身躯硕大,健壮丰腴,毛色丰润,但价钱也是价钱,交配一次收四百元,包怀上。一个赶场天,一条公牛也就交配两次,但也不得了,八百元就到手了。他想如果能让这条牛和自己的母牛交配,四百元省了;如果能下个壮硕、漂亮的小公牛,小公牛长大不就是种牛么?那就好,天天牵到乡场上,让它交配几次,喝酒、打牌、进馆子不是有钱了么?
胡树高兴起来,他的母牛,最近有些发情的迹象,看见公牛它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有些蒙眬,有些羞涩,有些渴求,它还会加快步子,试图撵上从身边经过的公牛,还会深沉、热烈地叫上几声。胡树不懂牛的语言,但懂牛的表情,牛和人在情爱上是相通的嘛,年轻时见到漂亮的女人,自己不也会情不自禁地追几条山梁么?不也会上去东扯西拉地搭讪么?不也会扯着嗓子唱些情歌么?
见那男娃子坐在草坡上看书,胡树说真是好娃子,来放牛也不忘读书哩。那男娃子不好意思说是卡通书哩。老汉不知道啥叫卡通书,但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画,老汉说不是连环画么?男娃子说不是,这卡通书有一套,他只有这一本,等他爹给了钱,就到镇上买齐,胡树眼睛眨巴起来,他说小伙计,我这酒壶干了,我是一天到晚离不开酒的人,你帮我去镇上打一壶,牛我看着,一个牛是放,两个牛也是放。顺便你也把书买了,拿着,你看够不够。胡树少有地、大方地拿出三十元,那男娃子眼睛亮了一下,高兴起来,有人帮着看牛,还有钱买书,何乐不为?散开脚丫跑了。
胡树试图把公牛吆到母牛那边去,公牛抬起来很快又把头低了,专心吃草,半步也不挪。胡树说咦,这杂种还挑剔得很,我那母牛咋的了,好说还配不上你?你莫以为骨架大架子就大了,没得母牛的时候,你怕见树桩也会上哩。
去吆母牛,那倒没费事,母牛事实上早已经看见公牛了哩,只是见公牛睬都不睬它,也没见主人有啥表示,牛有牛的自尊,牛有牛的牛格。母牛就捺下性子,见胡树来吆它,这就对了,这就相当于父母把自己许配给别人,相当于媒人在中撮合了。母牛跟着老汉娇羞地走,步子不快也不慢,快了怕让公牛看不起,硬是一辈子没见过公的了,慢了又心急马慌,步子就显得既矜持又急躁。
走近,母牛深情地看着公牛,温情脉脉,情深意切,可公牛瞟一眼,又低头吃草去了。这无疑伤了母牛的自尊,你不就是年轻点么?你不就是长得帅点么?这也太看不起牛了,太伤牛的感情了,母牛想离开公牛,但又实在舍不得,像这样年轻漂亮,健壮雄奇的小公牛确实不多,确实逗牛想,自己年老色衰,虽然精心吃料,恢复了不少,但毕竟底子差了。它恨起原来的主人,不把它当牛,做苦役,过度劳累,连把干草都舍不得多给,被煽起情欲的牛也顾不了许多,它深情地长时间地叫了起来,胡树老汉知道它是在表达情意,在述说、在煽情,可能牛的语言中还有很多打动牛的牛语,可惜公牛不但不理睬,还不耐烦起来,抬腿朝前面走去了。
胡树知道那牛是伤心了,它无比沮丧,神情黯淡,一下子苍老、疲惫了许多,胡树看见公牛在不远处嗅一蓬野花,胡树心里一动,牛也是爱美的,自己这条牛,虽然恢复了许多,膘气起来了,毛也在换了,但毛还没换全,现在脱掉的毛东一块、西一块的,看着像瘌痢。胡树去采花,采了一大抱,五颜六色地娇艳,他找了藤条,把花一串一串串起来,串了好几串,他把串好的花挂在母牛身上,几串花一挂,母牛身上掉了毛的瘌痢的地方遮住了,母牛变得花枝招展,艳丽无比了,胡树高兴起来,这就像一个人穿了漂亮的衣服,招人喜爱了么。
胡树又把母牛朝公牛那里牵去,本来很沮丧,完全丧失了信心的母牛,也被自己一身的鲜花感动了,它又鼓足了劲,长声吆吆地叫起来,那种叫声,是温柔的,是深情的,是热烈而又感动牛的,公牛抬起头,这次倒是多看了两眼,不仅多看了两眼,还挪动脚步朝母牛走过去,这下,不仅牛感动了,连胡树老汉也激动了,有戏,这次肯定有戏了。胡树退远,他觉得牛虽然是牛,但还是有羞耻之心的,自己在旁边算个啥,影响牛的情绪。
谁知公牛走到母牛身边,只是把头靠近母牛的身子,把头伸过去,嗅花的香味,也欣赏花的美丽,母牛不见有动静,母牛终于知道公牛仅仅是来欣赏花,来嗅香味的,母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感到受了调戏,羞愧而愤怒地调过身子,朝公牛踢了一蹄子。公牛啥时被牛踢过,公牛立即调过身来,把头低了,朝母牛撞去,母牛在羞辱、愤怒中也迸发出仇恨和激情,和公牛拼了命抵起来,两条牛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两条牛的力量悬殊是很大的,无论年龄、体能、力量母牛都不能及,但受了羞辱和调戏的母牛,仇恨使它不顾一切,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以命相搏。结果显而易见,胡树老汉的母牛伤痕累累,差点被挑死。那条强悍的公牛呢,身上也受了不少伤。
小男娃从乡场上回来,见到这惨状,急得哭起来,这是他家的宝贝牛,平时爱护有加,舍不得给他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也要留着钱买黄豆、买苞谷面、买红糖,他的爹为了实现买小四轮拖拉机的愿望,几乎豁出去了。他太想拥有辆小四轮了,而实现他爹梦想的牯牛被刺伤了,他咋能不心疼,不着急呢?胡树老汉说你不要埋怨我,更不要埋怨我那条母牛,你家这公牛怕是很久没见过母牛了吧,见了母牛强行要上,母牛不愿它就抵它,这不就打起来了吗?小男孩虽然十一二岁,大抵也知道强行要上的意思,这不是成了牛抵牛了么?这不成了强奸犯了么?小男孩对公牛呸了一口,呸,活该,哪个叫你当流氓哩。
七
云顺来村里,他听说胡树老汉的牛被其他牛挑伤了,老汉很着急,他要了解一下这条牛的情况。他看见胡树对喂牛确实有信心,很是高兴,胡树老汉靠这牛脱贫,他也靠这条牛完成帮扶任务。胡树老汉的房子,他也是心欠欠的,他住在牛厩里,牛住在他家里,这是说不过去的事,他跑镇上,跑自己在的单位,想尽一切办法为胡树争取建房指标,好不容易要到了一个危房改造的指标,但他不敢跟老汉讲,危房改造的款项是有限的,更多的要自己筹款,他怕老汉知道了,要来找他要钱就麻烦了。
老汉说老郑,你看我这牛还行吗,我是下了真功夫喂的,喂出样子来了,膘气上来了,毛色也亮了,眼睛水汪汪的,逗人喜欢哩。老郑,郑兽医正在院里给他的牛上药,他的这条母牛伤得不轻,老郑说逗人喜欢,恐怕只是你喜欢,公牛并不喜欢。胡树说咋这样说,不喜欢它咋个硬要上,不让上就打,这也太霸道了嘛。郑兽医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人家那条牛会看得上你这条牛,笑话,天大的笑话。胡树说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呵,我俩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请你喝过多少次酒你记不得了。郑兽医说哄得了别人你还哄得了我,我到草坡时候,见地下几串花环就晓得咋回事了,你这老滑头太精了,还让人家赔了一百五十元的医药费哩。胡树说千万不要瞎说,千万不要瞎说。老哥们不能打胡乱诳哩。云顺站在不远处听到对话,云顺说这老家伙,人精,跌倒在地下都要抓把土哩,看来不对他讲要到危房改造指标绝对是对的。
看到胡树老汉在认真地养牛,认真地医牛,云顺心里有丝感动,真不容易呵,这样一个在外漂了几十年的飞天蜈蚣,这样一个随便动个歪点子就能弄到吃的、用的,就能生存的人,现在归于正道,终于养起牛来,这就好,这就好。
云顺原想帮他清理下牛厩的,也想劝他回到堂屋让牛住到真正的牛厩去,堂屋的门是敞开的,云顺见堂屋变了样,原来牛尿、牛粪、苞谷草被牛踏成稀泥,苍蝇蚊子乱飞,还没进屋就扑面而来,臭气熏得人发晕。现在,堂屋里的臭烘烘的稀泥被挑走了,地上垫上干燥干净的黄土,还铺着一层稻草,腥臭味依旧在,只是好了许多,他注意到屋里还有几盘熏蚊子苍蝇的艾草,手指粗的绳状的干艾草盘成盘,袅袅地燃烧。
云顺的心里有些温暖,他和兽医老郑打了招呼,请老郑尽管放心地给牛医治,钱记着,村里和扶贫工作队会付的。老郑说赵同志你不要操心,我和胡树老汉是老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不会收钱的。况且,这牛也就是点皮外伤,敷点药很快就会好的。
云顺要走,胡树老汉死活不让,他说前村吴石头家在宰猪,我去割两斤新鲜肉来,你、老郑,还有隔壁杨春,一个不能少,咱们好好喝点酒。云顺说不了,不了,咋能让你破费,我正要去别村呢。胡树说你是看不起我?嫌我家贫人怂?我被人看不起一辈子了,你还不能给我个面子?胡树说这话,竟然有些伤感,有些心酸。兽医老郑也赶紧说赵同志,胡树老汉是真心的,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云顺答应下来,他本来要掏钱给胡树的,就不掏了,一个人有了自尊,想要面子,这个人就有救了,胡树几十年到处鬼混,何曾要过面子。
菜自然是在杨春家做的,哑巴老伴虽然不会讲话,手脚巧着哩。她呜哩哇啦讲着话,把刚割来的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肉切片、剁碎,炒了几个花样不同的菜。胡树拿出他藏着的酒,说舍不得喝,平时喝的是刀子酒,客人来了,咋也要像样点。老郑说就是嘛,你那甘蔗皮酒,鬼才会喝,我给你医牛,也该出点血嘛。
杨春家院坝里有架葡萄,贴墙还有几丛山菊花,在葡萄架下摆上桌子,就有番风味了。胡树说我门口荒了多年,等房子起了,你要帮我分点葡萄苗。说着瞟了眼云顺,云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说胡大爹,你现在起了心性,想喂好牛了,你把牛喂好,我咋也要帮你哩。杨春说差不多的时候把你在四川拐来的媳妇带来。胡树说咋是拐的,是真心跟我的,只是我心性不定,到处漂惯了,定下根来是要接来的。
那天胡树老汉的母牛被打伤了,趴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胡树见它一身是伤,疼得哆哆嗦嗦,有两条长长的划在肚皮上的伤口,血肉模糊,鲜血直流,肉红蠕蠕地翻出来,胡树心疼不已,胡树自责,不该为了节省几百元钱打些馊主意。牛和人一样,它看不上你,你再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无用,人要自强起来,才会有人尊重,牛要自强起来,才会有牛看得上。胡树是何等精明之人,这些道理咋不懂呢?牛受伤这件事,倒是深深地刺疼了他,他有了愧悔之意,有了羞耻之心,他想一定要把这条牛喂好,喂好牛了,不要再想歪主意,花几百元请老郑帮忙物色一条牛,把种配上。
那些天,老郑精心医牛,胡树精心养牛,他把破夹克脱了,穿着长筒胶鞋,花了两天时间,把牛厩,他住的堂屋里的牛尿、牛屎、苞谷草混合的稀泥挑了出去,那稀泥有尺把半尺厚了,挑完又挑干土来垫上,杨春要来帮他,他不要,他说我还干得起,干不起再请你。累了两天,他看到他的母牛惬意地睡在铺了稻草的干土上,他心里也感到欣慰,累虽累,但累得踏实,他喝甘蔗皮熬的酒,也好喝起来。晚上,他就睡在牛侧边,天热,蚊虫多,他燃了艾草驱蚊,一晚上起来好多次,给牛饮水,给牛添料,给牛敷药,还摇着蒲葵扇给牛驱蚊;他絮絮叨叨,温言软语地给牛讲话,他相信牛是听得懂的。他说牛呵,你要好好地养伤,把伤养好了,把膘养足了,养得油光水亮的,我给你找个好郎君,肯定不比坡上那条牛差,你给我争口气,生个漂漂亮亮、健健壮壮的小牛崽,最好是带把的,当然是小母牛也行。咱们好好地喂,喂得膘肥体壮,越来越多,那时你就是功臣,咱们天天吃好的,喝好的,我给你们配上铃铛,头上系上红红的璎珞,额上还要一面小圆镜,带着你们走村串寨,亮瞎那条公牛的眼。牛听懂了他的话,牛眼汪汪,用舌头舔得他心里无比温润。他老眼迷离,看见了遥远的大山深处一座孤立的破旧的老房,看见了那个憔悴、沧桑的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在大雾迷漫的早上掩上身后的门,在云雾中忽隐忽现地走着,走着,朝自己住的地方走来……
责任编辑 杨新岚
轻到极致华为MateBook X Pro体验:AI很出彩
作为一位天天需要码字的编辑,小雷对于笔记本电脑的要求已经从以前的无脑追求高性能变成了如今的无脑追求轻薄,毕竟背着一台四五斤的游戏本出差旅行可不是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但大家也应该知道,主打轻薄的笔记本都是在牺牲散热和性能释放的基础上才能将机身做薄,换句话说轻薄笔记本的性能表现都比较一般,难以满足小雷的日常使用需求。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那么是否有这么一台能够兼顾轻薄和高性能的笔记本电脑呢?其实华为的MateBook X Pro系列一直就是为有这部分需求的用户打造的,正巧雷科技近期也收到了华为最新的MateBook X Pro,其不但延续了轻薄的优雅设计,也在性能和智能性方面相比前代有了巨大提升。
话不多说,我们直接进入体验环节。
够轻够薄,还够强
当小雷第一次从包装盒里取出MateBook X Pro,说实话是有些震惊的,980g的整机重量几乎是市面上同尺寸笔记本电脑中最轻的,哪怕是以轻薄著称的ThinkPad X1 Carbon重量也要比华为这款重上100g左右。另外整机厚度也仅有13.5mm,这个机身规格在14英寸笔记本中几乎可以说是独一份。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为了实现足够轻薄的机身,华为不但为其配备了柔性OLED触摸屏,还对内部的风扇、触控板、转轴和外壳材料部分都经过了精心设计。镁铝合金的外壳加上特殊工艺的涂层也让它更为坚固耐用,尤其适合经常需要出差或是出行的消费者们。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代华为MateBook X Pro依旧采用的是备受好评的微绒金属机身,视觉上是哑光的质感,摸上去也非常舒适温润,有一种温暖柔软的手感,非常奇妙,唯一的缺陷是沾染指纹的现象比较严重,如果是强迫症用户的话可能要经常清理。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光是轻薄这一点,华为MateBook X Pro就足够俘获小雷的芳心,毕竟如此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在整个市场上还真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但前文也提到,小雷需要的是一台兼顾轻薄和高性能的笔记本电脑,因此其硬件参数方面小雷也得简单讲解一下。
首先,华为MateBook X Pro配备的是目前最新的Intel 酷睿Ultra9处理器,其采用了最新一代Intel 4制程工艺,在晶体管密度方面相比上一代Intel 7提升了2倍,从而带来更好的性能和更低的功耗。
其次,新一代华为MateBook X Pro同样支持华为自研的Super Turbo算法,能够根据用户的使用场景自动适配相应的性能释放水平,从而让电脑拥有更为流畅的使用体验以及更长的续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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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小雷只短短体验了两天时间,但其不管是正常码字、用Capture one处理图片还是用剪映去剪一些短片时都能带来极为流畅的使用体验。当然,这或许也跟小雷手上这台32GB+2TB的配置有关。
在屏幕方面,华为MateBook X Pro配备了一块14.2英寸的柔性OLED触控屏,具有3120×2080的高分辨率和120Hz的高刷新率。屏幕的平均ΔE小于1,保证了色彩的准确性,而1000nits的超高亮度和1440Hz PWM调光技术则确保了在各种光线条件下都能提供优秀的视觉体验。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最后也是小雷非常在意的一点,便是它的「回血」速度是否能让人满意,目前市面上大多数轻薄本的充电输入功率为65W,一般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将电脑完全充满(当然这也与电池容量有关)。而华为MateBook X Pro搭载了140W的超级快充技术,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充满。
AI,华为MateBook X Pro的新杀手锏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AI就成为不少厂商的宣传重点,如今更是人人都宣称自己的产品内置有自研大模型,能够根据用户的习惯和需求自动生成相应的结果,但实际表现却往往达不到用户预期,甚至有些产品还会本末倒置,不但没能生成用户需要的图片/文档,还白白浪费了用户的等待时间。
那么,新一代华为MateBook X Pro,它够「AI」吗?
其实华为Mate系列算是笔记本市场中最早一批发展AI特性的产品线,在AI概念未火爆之前,华为就在笔记本上推出了多屏协同、超级中转站、智慧搜索等功能,实现了实现共享超便捷、传输超简单、搜索超高效的智慧化体验。
而在新一代MateBook X Pro上,华为和百度、科大讯飞等国内知名企业合作,引入了百度文心一言、科大讯飞星火、智谱清言等业界领先的AI大模型伙伴,从而提升了MateBook X Pro的AI体验。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那么这些AI大模型伙伴们,又能带来哪些真正实用的功能呢?
举个例子,当我们在参加一些线上会议时,经常会产生大量无效信息,到头来根本输出不了什么有效信息,还会遗漏不少重要信息点。之前大部分消费者都是采用录音加后期转文字的方式一点一点「抠」出所需要的信息点,非常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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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华为MateBook X Pro所搭载的AI概要能力就能完美解决消费者的这一痛点,能帮我们快速地从大量的音频信息中提取出关键信息,相当于有一个靠谱的同事帮你听了一下午的会议,并且把重点信息全部记录下来并整理出相关的摘要,妥妥的事半功倍。
在借助文心一言的帮助下,我们可以让华为MateBook X Pro为我们实时生成相关代码,无论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它都能快速生成并展现在我们面前。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当然了,像根据文字要求生成图片这种功能华为也没有落下,而且还能根据用户的需求不断进行调整,小雷在调整四次后也总算得到了一张自己喜欢的照片。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有意思的是,在一众AI功能中小雷看到了一个名为「小红书文案创作」的功能,它能够根据你的标题或是提纲实时生成一篇不错的内容,例如在小红书平台它还会适当加入一些emoji表情来模仿小红书用户们常用的文风。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但是这项功能所输出的文字有些过于「AI」了,用户一眼就能认出这是通过AI生成的文字,换句话说它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还不能完全取代用户的生产力。
此外,第三方软件如万兴喵影、WPS等也得到了AI的加持,提升了工作效率。华为还为这款笔记本设立了专门的AI应用专区,引入了众多AI生产力工具,一眼看过去居然有些让人眼花缭乱。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整体来说,华为MateBook X Pro的一众AI功能几乎能够满足99%用户对于AI的需求,其中像文案创作、PPT创作以及周报撰写这类功能就非常适合小雷这种职业。当然这些功能仍处于发展期,或者说在快速生长的早期阶段。
轻薄有个性,这才是我们需要的轻薄高性能本
按照惯例,以下是雷科技对华为MateBook X Pro优缺点的总结。
优点:
1、机身轻薄,手感极佳;
2、性能表现不错,整体使用非常流畅;
3、AI功能多且实用。
缺点:
1、表面有些沾指纹;
2、散热表现比较一般。
总的来说,新一代华为MateBook X Pro确实是一台将轻薄属性和实用性拉到极致的产品,独特的外观设计、出色的手感、高性能的处理器以及完善的AI功能再次刷新了轻薄笔记本的天花板,也给用户带来了尤为出色的使用体验。
(图片来源:雷科技摄制)
或许有些读者觉得它的价格稍稍有些高,但它所提供的价值和体验远远超出了价格本身,成为了2024年轻薄笔记本的标杆级产品。
4月25日-5月4日,北京国际汽车展览会(北京车展)正在火热进行。本届车展以“新时代新汽车”为主题,是“汽车从电动化走向智能化”的风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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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短篇小说)赘婿
晚上八点多,王雷从家里走出来,头没回,门也没带,径直走出小巷。顺着水泥路,盲目地快步向前。他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他只想走,走快点,一步紧接一步,走路需要的注意力,能减轻和分散他此刻内心的痛苦,沮丧和无望。
转过两条小巷,他走到了村子中间那棵榕树下。村子之所以叫榕树村,就是因为这棵至今屹立不倒的百年榕树,它枝叶繁茂,主干三个成年人抱不拢。粗壮的枝丫上垂吊着一根根气生根。远看,就像一位长寿智者的胡须。夏天的时候,榕树遮挡炎阳,树荫有三间房子宽大。树下围着主干,有一圈石质的靠背长椅和三个石桌,成了村里人聚集闲聊的去处之一。他记得他刚到榕树村不久,关于他上族谱的事儿,就是在这里议论,在祠堂里完成的。
榕树下有一家商店,就叫榕树下商店。他经常在这里买烟,夏天的时候外加一瓶百事可乐,和老板老板娘已经熟识。有时忘了带钱带手机,就欠着下次一起给。他还在这里拿快递,榕树成了地标,快递小哥很容易找到。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抽着烟,在一起泡茶,八块钱一包的熟茶铁观音,他熟悉那种味道,老丈人经常泡,说是养胃。但他还是喜欢从小喝到大的茉莉花茶。
走进商店,要了两包蓝狼。老板从里屋出来,带着熟人见面的笑脸问他,今天晚班吗?他摇摇头,苦笑一下,接过烟,准备付钱,他突然想喝可乐了,让老板拿瓶冰的可乐。老板笑着说,没有冰的,只有常温的,百事也没有了,只有可口可乐。他叹气苦笑,心里不断地咒骂着,老板站在冰柜旁看着他,眼光像是询问到底要不要。他改了主意说,拿一打啤酒。老板打开冰柜,取出一打六罐的百威啤酒。草他妈的,啤酒总算是冰的,王雷心说。
掏出手机扫码,准备付钱时,他才发现手机里一分钱没有了。他点击查看了账户,又看了看短信,卡里仅剩的一万多块钱,刚刚被转走,余额显示0.44元,应该是在他出门到商店的路上,被凌华转走了,余额0.44元,就是让我死死死呗,死透呗,王雷内心的气愤,积聚在胸前,就像要冲破血肉,喷射而出。他长吁一口气,又深吸一口,尽量让自己平静,镇定,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丢脸出丑。他抬头微笑,看着老板,像平时那样说道,钱不够了,明天过来再给。说完,自己扯过来一张塑料便袋,装了东西,提了,转身走人。
走出商店,他举步不定,不知道去哪里,像一只无头苍蝇,没了平日的主张。望着眼前的石桌和石质长椅,他走了过去,把手中的便袋放在石桌上,拿出一瓶啤酒开了,猛灌一大口,冰冷的啤酒,如同干冰灭火器,将他心中块垒,浇下一半。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能使他平静镇定,能刺激他思考,呼出烟雾的那一刹那,也能带走心中的些许愤懑。刚才出门时,他只有气愤,被欺辱被蔑视被打击的气愤,而此刻的心里,不仅仅气愤,更有一种悲凉,一种透顶的失望,失望就像头顶上顶着一块永远消不尽的冰块。此刻,他的心里像一座坟,坟里埋着一段感情和两具尸体。
他并在乎那一万块钱,他在乎的是尊重和信任,以及平等互爱的关系。凌华的举动,让他觉得可笑,过分,同时又像大冬天里溺水,使他觉得寒意重重,被冰冷包裹。人心真的隔着一层肚皮呀!他感慨道。他已经拿出了三十万,几乎掏空了他远在北方的那个家的全部积蓄,就为了能在南方这个海边的小渔村里,和爱的女人过一辈子。他甚至都没打算再回去北方那个家,不想给凌华造成心理负担,留下他舍不得老家的印象,有朝一日还要回去的误会。为了有个家,他愿意背井离乡,当个上门女婿,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就像他曾经想过的,哪里黄土不埋人。他只想有个家,他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他有错吗?他要得多吗?如果说四十岁是中年人的门槛,他的一只脚显然已经迈了进来。他甚至假想过,如果自己是女的,都快到绝经的年龄了。
烟雾上升,在路灯的昏暗灯光下,像迷雾一般,消失在榕树的枝叶间。
他想起刚才凌华和他吵架时的嘴脸,陌生的似乎从未见过。他过分吗?结婚已经半年了,他至今还和老丈人睡在老屋。他只不过就是想要和她睡在一起,顺便同房,都半年了,除了几次牵手之外,他连凌华的胴体,都未曾爱抚过。她胸前此起彼伏,高耸的两座山峰,他也未曾攀上过。夏日里,她穿着T恤,牛仔短裤,在他的身边来回走动,那一对丰乳,和一双长腿,让他觉得躁得慌。可是,凌华不让他碰。这让他觉得难堪,羞愤,窝囊而又无能为力。他像一头猎下了一只鹿的狮子,想要吃它,却要录来点头同意。
八点半左右,路上的行人开始增加,都是下晚班的人,他怕碰见熟人,重新装好东西,提着,准备换个地方。去哪里呢!想了想,他决定去海边!此时的海边,应该很少人。他现在只想清静清静,被微凉的海风吹吹。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乱七八糟,一地鸡毛,最可恨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沿着柏油路,他走过菜市场,走过油罐区,走过派出所大门,走过进出口检验检疫大楼,走到了海边。他所住的村子,距离海边不到一里路,走路不到几分钟。这里是厦门市重点打造的进出口自贸区。传言这一片要被拆迁,包括榕树村,这个传言由来已久,已经好几年了,但却总不见动静。他已经习惯了希望每次转向失望的颓丧。
他找了临海一块僻静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坐在海堤上,眼前五十米开外就是沙滩,黑蓝色的海水,像小时候用的碳素墨水,一波一波冲上沙滩,退却,往返重复着。右手边是一座小山,一座小小的海岬上竖着一座灯塔。左手是码头,现在已经关闭,轮渡晚上七点半停航。他重新拿出啤酒,打开一罐,喝了两口,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恨不能一口气抽完。烟对喉咙的刺激,能缓解郁闷沉重的心情。不远处的对面灯火辉煌,霓虹闪烁的就是厦门岛内,和榕树村一海之隔。从这边的码头坐轮渡,三块钱,十分钟到对岸。水性好的人,可以游到对岸。他曾经觉得他这个来自西北的农村娃,极有可能住进这个繁华的特区城市里,像一个真正的城市人一样生活其中。他甚至想象过,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时,如何向家人和朋友描述厦门的繁华和独特,它像海上的一颗明珠,闪耀着最美的光辉。而他,一个来自陕西农村的愣娃,愣是住进了南方亚热带,四季常青如春,有着长长的海岸线和柔软沙滩,有厦门大学,有名寺南普陀,美其名曰鹭岛的城市。他的孩子,将来可能要读厦大的。
当凌华跟他提出倒插门的时候,他考虑许久,最终答应,无不以上的想法在作祟,可以说是虚荣心,是争强好胜。但在他想来,这的确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年轻人自嘲时说的,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从一个偏僻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到一个二线特区大城市的跨越,对很多人来说,是天与地的距离,可遇不可求。他19岁来厦门打工,一直干到如今的三十八岁,习惯了厦门的一切。他现在吃米饭的次数多过了面条,习惯了天天冲澡,对海鲜也不过敏了。
几十年混成这幅模样,只能怪怨自己没有学历,文化程度低,虽然爱看书,但现实并不是喜欢看书,多看两本书就能解决的,何况他喜欢看的是小说。他来自西北的农村,姊妹三个,母亲手有残疾,父亲老实木讷,只会务农,哥哥沉默寡言,比他更加内向,少与人交流,说话结巴,因为说话结巴,更加不愿意开口,到今天还未结婚,注定了一辈子打光棍。妹妹矮小,可怜,也不喜欢开口说话,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和他家境差不多的家庭。农村也讲究门当户对,尤其对穷苦人家来说。
他从小自卑内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离开老家去往厦门,是他十九岁第一次出省。性格决定了他一半的命运,另一半的不甘不服,不肯轻易认怂,是生活教会他的。在农村生活,你一旦松了心劲,不肯拼命,日子会快速地滑向最低端,老家人说的日子过烂了。只要坚持不肯低头,不认输,哪怕走两步退一步,最起码是在往前走,而不是后退。人生的路,对他来说,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没有平坦和下坡可言,它是一条一直上坡,直到终点的人生路,所以他不断地折腾,厂里干过流水线,开过洗衣店,摆过烧烤摊,当过空压机的推销员,学过面点,烤过面包,开过奶茶店,卖过早点,甚至混了一段黑社会,胸前的狼头纹身还在。可就是没干成过一件事,但他依旧不服输,也不怕输。本来就在最底层,折腾输了,大不了还回底层,就像他自嘲时说的,连适应都不用。万一折腾成了,他这一辈子也就成了,跟着他的家也就起来了,不再贫穷寒酸,被人躲着,父母出门也不用被人瞧不起看不上,别人连话都不愿意搭。他想让父亲昂头挺胸的在村里走,让母亲的手不再做任何重活,让哥哥有个家,让妹妹在夫家说话管用。
想起老家以及家里人,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恶棍,一个吸血鬼,一个寄生虫,不到一年时间,他就掏空了家里三个成年人几十年的辛苦积蓄。和凌华结婚前,他最后一次折腾,是在云霄养殖螃蟹。他在厂里上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福建云霄的人,两人很谈得来,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朋友家在海边,那里的人家家户户搞海产养殖,一年下来收入不菲。朋友辞职打算回去养螃蟹,邀请他入伙。王雷没有多想,就决定入伙,他身上攒的钱够折腾一次了。他拿出积蓄一万块钱,给家里要了两万,撒谎说找到了一个好生意,和别人一起投资,风险小,收益高,一年下来能赚好几万。父母常年在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家里最有见识的人也就属他了,他的要求家人从不怀疑,母亲很快将钱打给了他。
朋友确实没有骗他,实打实的在干事。他俩住在海边的简易房里,轮流上班。螃蟹从下苗开始到出苗,慢慢长大,一切都很顺利,这让两人信心大增。他为了行动方便起见,跟家里再次开口要了两万多,作为首付买了一辆二手越野车,剩下的慢慢还。日子一天天的流逝,螃蟹一天天的长大,他好像看见一张张的百元大钞在水中游弋。那段日子虽然辛苦,艰难,被太阳晒得脱皮,脚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但他从来不觉得累。每天早起晚睡,但精神抖擞,活力满满。人生翻盘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忍不住内心的窃喜,终于有了底气,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报平安,顺便聊了聊他养殖的螃蟹。父母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高兴,替他高兴。全家人沉浸在他的快乐里。就在剩下不到一月,要打捞卖掉螃蟹,只剩数钱的时候,一场台风袭来,所有的劳动成果,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和朋友蹲在台风过后的狼藉残骸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欲哭无泪。狗咬尿泡一场空,到嘴的肉不翼而飞。辛辛苦苦几个月的劳动打了水漂,那种无奈和悲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他觉得深深的憋屈,一种无力感贯穿全身,瘫坐在海边。朋友安慰他说,大不了从头再来。他看着朋友,欲说还休,人祸的话,他还能怪怨他,打上一架,把淤积在心里的苦闷和憋屈发泄出去,可天灾面前,他无力抗争。损失的人一大片,不止他一个。可是,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十几万的损失对朋友来说,就像一两万块钱,海边养殖的风险,跟赌博一样,他们早就习惯了,而且他们赔得起。但是他赔不起。虽然只有三万,但是这三万,得哥哥在工地上干一年,靠父母养羊卖羊奶,得两年。这就是区别。最后他才知道,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陪衬。不能怪怨朋友,他好心带自己发财,可惜自己没那命,这种以小博大的事,他玩不起。当晚,他就告别了朋友,开车回厦门,准备找个厂子上班挣钱,车子还在月供中。
回厦门的路上,深深的沮丧感,让他灰心丧气,让他觉得愤懑不公。老天似乎从来没有站在过他这一边,好运气从来没有降临过。哪怕没有好运气,没有老天垂怜,可以呀!但你也别欺辱人,玩我呀!倒霉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发送给我呀!世界上他妈的就没其他人了,就盯着我一个啦!妈的,见怂人压不住火,往死里欺负吗?他像是疯了一样,在车里怒骂着。唾沫星子飞溅在前挡风玻璃上。脚下的油门越来越深,车子像是脱缰的野马,要腾空飞起。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时,果断阻止了自己,将车子停在了下一个服务区。他扳倒座椅,平躺着,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像决堤的大坝,肆无忌惮地顺着两颊,流过鬓发,灌进耳朵。悲愤难过的情绪,在心里像是淤泥一样积了太多,情绪像是自己找到了突破口,决定要清空。从无声的流泪开始,他终于不再压抑自我,哇哇地嚎啕大哭。哭声里充满了痛苦,憋闷,委屈,不解,可怜,像是一场对不公的控诉,对自我的怜悯,对生活的怀疑,对日子的无望。
凌晨一点多的服务区里,停着好几辆车,人们听到哭声纷纷下车,慢慢地围了过来,就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哽咽时,听见有人在敲窗,他坐直身子,有一个女孩递进一包纸巾,小心翼翼的问他,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他接过纸巾,缓了缓,抿着嘴唇说,没事,没事,太累了。围观的人确定了他没事,才渐渐散开。他拿出一张纸,擦了擦鼻涕和眼泪,纸巾淡淡的香味,让他安定了许多。
等稍稍平静,他点了一根烟,烟雾在车内缭绕,像是寻找缝隙,顺着挡风玻璃,顺着内饰游走,就像一条游走的小蛇,又像一条正在形成的裂缝。想到裂缝,就像看见裂缝,让他想到了老家那座他前年才新盖的房子,那座现在已经被定性为危房的二层楼房。那是他最值得骄傲和高光的一刻。当房子拨地而起,白亮亮的瓷砖,在阳光下闪耀着润润的光泽。明亮的铝质小门。鲜艳的红漆双开大门,门上两个黄铜的大福字。全部的铝合金大窗,磨砂玻璃,还有屋顶两侧的那两只活灵活现的白瓷鸽子。气派,庄严,醒目,让村里多少人艳羡,他们在他父母面前,不断地夸赞着他。他亲眼看见父亲脸上的荣光,母亲眼里被人高看一眼的兴奋,哥哥一脸扬眉吐气地傻笑。那是他在厦门打工十年的积蓄,加上父母的赞助,盖起的一座属于他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好后,他迫不及待地将它装修一新。新的沙发,床,灯具,热水器,一米多高的镜子,陶瓷盥洗盆,桌椅板凳,油烟机,煤气灶,净水器,冰箱,洗衣机,雪白的墙,锃亮的地板。房子盖好后不久,以前请也请不来的媒人们,开始主动上门说亲。在那栋新楼里,他相亲了两次,那感觉很不一样。之前他被安排相亲时,老感觉自己猥琐,没有底气,胆小而又害羞,总觉得四肢僵硬,不能舒展。可在自己的房子里相亲,他发现自己不仅挺能说的,而且不卑不亢,腰背挺得很直。他不得不感叹,人的背能不能挺直,得看腰里有没有铜,关中人说的铜即钱。
可好景不长。老天爷像是见不得他过顺心的日子。他们一家人住在老屋,新房盖好后,偶尔才去一两回。有一次父亲去了新盖好的房子,用了一次水,走的时候忘了关阀门。水表接头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漏水,还是邻居发现了自家的墙开始出现裂纹,才通知的他,他当时人还在厦门,等他赶去查看,开门时,就感觉不对,门已经推不开了。他只能用肩膀将其生生撞开,走进屋内,才发现墙体上两指宽的裂纹,歪歪扭扭的,就像一条丑恶有毒的蛇。厨房里的油烟机因为墙体开裂掉了下来,新砌的锅灶也变了形。地板开裂,有的已经被挤碎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缝,像是人白净的脸被砍了一刀,触目惊心。外墙上的裂纹,比室内更加惨不忍睹,裂纹有四指宽。现场就跟经历了一次地震似的。在邻居的协助下,他最后搬开水表井的井盖才找到问题。从水表的数字上看,整栋房子已经渗下去了将近三十吨水。
就像天塌了,山崩了,辛辛苦苦十年攒的积蓄,二十多万元盖起的房子,忽然间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房。曾经给他长脸,长他志气,让他腰杆挺直的房子,突然就这么废了。找谁说理去!找父亲吗?痛骂他一顿吗?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剩下的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保佑它最好不要塌了。还是算了吧!老天爷在他这里,从来就没睁过眼。他抬头看天,天灰蒙蒙的就像他的心,低头看着水表井,积水像一面镜子,映着一张人鬼难辨,惨白惨白,欲哭无泪的脸。邻居没说一句话,默默转身走了。
事后,他直接逃去了厦门。那年的春节他没在家过。
扔掉第三根烟头,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下次记得冬天再打。他重新发动车子,驶向公路,那晚就回到了厦门。
人就是这样,苦难经历得多了,心就慢慢起茧了。起了茧的心,据说就像脚后跟的死肉,用刀子揦下来一小块,不会流血。
但这次和凌华吵架,不是刀剑往来,而是一枪致命,即使有再厚的茧子,也抵挡不住。凌华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凌华了,而他还是原来的他。他重新打开一瓶啤酒,缓缓喝了一口,继续点燃一根烟。和凌华初次相遇的情景,像电影镜头,一帧一帧地闪现眼前。
凌华是他在高明电子厂上班认识的,他来到厦门进的第五个厂子。当时凌华和他一条线,是线长,是凌华带他认识了线上的每一个人,熟悉了他的工作岗位。当晚,凌华就决定全线人员聚餐,吃了一顿火锅,像是为了欢迎他。凌华的举动,让他感动,心里满满的好感。两人互不讨厌,处得来,还天天见面,日子长了,就有了恋爱的味道,加上线上其他人天天开玩笑,起哄,喊着喊着,两人就顺其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那段恋爱的日子,就像喝着清甜的蜂蜜水,从嘴里一直蔓延到心里。虽然两人没有同居,但每天晚上下班时,王雷都要骑着电动车送凌华到榕树村村口,有时甚至送到榕树下。在榕树下商店里买两瓶百事可乐,在石质长椅上坐一会儿。手拉着手,小声地说着最甜的话儿。那些话儿,榕树听了都觉得甜腻,不断地摇晃着枝叶,就像人在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连远处的大海都觉得嫉妒,送来微微的海风,想吹散那股浓浓的甜腻味。那时的他们简单,纯粹,一顿十几块钱的路边摊,就可以吃得心满意足,幸福的温度,就像烫嘴的肉丸。在他的出租屋吃一次火锅,就像过节一样让人期待而又满足。凌华抽空给他洗衣服,晒被子。他在凌华来事痛经时,为她冲泡网上买的红糖水,在出租房的天台为她冲洗头发。调休时,两人光脚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吃着零食一起看剧,听凌华喜欢的闽南语歌曲《身骑白马》。那时的他们年轻无忧,青春且长,有的是时间挥霍,很少考虑将来,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和忧虑。
人不可能一辈子只谈恋爱不结婚。当他们两个真正开始聊起结婚时,才发现问题重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原来有那么多坎。首先,凌华是独生女,不可能远嫁外地,更何况是跨越了好几个省份的西北。在凌华的印象里,西北还是初中地理课本上介绍的那样。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贫瘠苦寒,风起尘扬,经济落后,信息闭塞,女人的脸蛋上都有两块被晒成的红斑。无论王雷怎么解释,她都觉得是狡辩,骗她外嫁。起初,王雷还想带着凌华回老家,好让父母高兴一下,给老两口长长脸,让村里人看看,他王雷也能谈一个来自南方大城市的女朋友。看着凌华一次比一次厌烦且拒绝的表情,他只能暂且放着,缓一缓再看。再有,他当初坚持不当上门女婿,在凌华第一次小心翼翼提起的时候,他用理智压制着自己不要生气,先听她讲完。凌华说她肯定习惯不了北方的冬天,她从小就怕冷,虽然她喜欢下雪,世界一片雪白的样子让她觉得浪漫,小住可以,常住没戏。再有,她从小吃米饭长大,最不爱吃面条。还有,凌华认为厦门更适合他们生活。从大城市的角度去考虑工作,就业,机会,竞争,资源,人脉,经济,教育,医疗,发展前途等等,北方肯定不如南方,农村肯定不如城市。最后,凌华认真而又真诚地跟他说,榕树村有可能拆迁,如果他们结婚了,将来至少可以分到一套房子,先不管房子有多大,她所在片区的孩子,小学就可以上北大附小,初中可以上外国语中学。他不得不承认凌华说得有道理,但是当时的他还年轻,能耐着性子听完凌华讲完,已经是底线了。他一旦想到要远离父母,就觉得自己不孝。尤其母亲,她是用一双残疾的双手,一把尿一把屎将他拉扯长大。家虽然穷,可父母尽了最大努力,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长大。她一想到母亲,就想到她那双手,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给他做饭,风风雨雨养活了他十几年。父母早就不指望大哥了,从小就指着他将来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替他们养老送终。而他呢?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最后却替别人家的父母养老送终,这不扯淡吗?再说,上门女婿,永远低人一等,一辈子看人脸色生活,没有尊严,人和人的关系在根上就不平等。虽然在厦门这个比较开放的城市来说,歧视的观念没有那么严重,但还是有的。既然有,肯定就有受气的日子。
第一次聊起,最后不欢而散。两人冷战了一阵子。后来又和好,再次谈起时,虽然没有不悦,但彼此还是及时将话题制止,免得最后又分道扬镳。如此反复,第四次还没来得及谈的时候,凌华出事了。
那天晚上本来王雷要送凌华回去的,出了厂门,一个老乡有事叫他帮忙,他便让凌华一个人回家。凌华虽不情愿,但也没办法,怏怏地走了。那是他们第三次两人试图说服对方,但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当时两人都觉得彼此需要冷静和理智,就暂时分开了。王雷打算那天晚上在送凌华回家的路上,跟她认个错,服个软,先和好再说。他准备鼓起勇气跟家里说说这件事,先试探一下父母的口气和态度。为了凌华,王雷准备一搏。当凌华走路回家,快到村子的时候,碰到了飞车党抢包,被重重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头部被磕伤,脸上被划破了皮肉,当晚就住进了医院。
当王雷第二天赶到医院时,所有事情的轨迹开始在慢慢转变中。凌华父母以孩子需要休养,将王雷挡在了病房门口。后来,凌华父亲彻底跟他摊牌了,说凌华和他是不可能的。见王雷还不罢手,凌华父亲终究还是说出了他心里曾经设想过的那些话,而且当着众人的面,说他骗他女儿感情,就是等着分拆迁款和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外地人想当他的上门女婿,凌华嫁人肯定要嫁本地人的,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外地打工仔呢!你真要喜欢凌华,想娶她,按照本地风俗,拿彩礼三十万。说完,凌华父亲伸出双手,像是等着接王雷递来的彩礼钱。王雷傻子一样看着凌华父母,不能说那是一幅势力的嘴脸,只能说是现实。都什么年代和社会了,还想什么公主和王子的桥段,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情节呢!这是个金钱社会!何况,这是沿海城市厦门。三十万,凌华父亲一分钱没多要,他本地一个同事曾经聊过,三十万是最低的,就像拍卖的起拍价,算是最好说话的。
王雷像是大彻大悟似的明白了,他和凌华的恋爱,仅仅是两人的一厢情愿,各自生命中的一个浪漫的小插曲,年轻人的一时冲动,终究抵不过现实社会和真实生活的。就像那句流行语说的,只谈感情不谈钱等于诈骗。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喜欢和恋爱里。没有房子,哪里容得下那些甜蜜呢?没有钱,靠什么支撑起生活呢?榕树下再美再甜再清凉,也不能支个蚊帐就生活呀!现实的打击,最容易让人清醒,从幻觉和梦中醒来,认清眼前和自身。
当一个人看清了现实和自身,也就成长了一步。所谓的成长,就是认清现实后,自觉地妥协一步,而不是靠着鲁莽冲上前去,磕个你死我活。厦门还是厦门人的,与我无关。王雷回到出租房后,熬了凌华最喜欢喝的玉米排骨汤,托一个同事转手送给了凌华后,就辞职离开了厦门,去了漳州。
失恋像受伤,需要疗愈。他在漳州的出租房里白天睡觉,晚上在对面的影碟店里租碟子,买两瓶百事可乐,边喝边看电影,连续看了一个月。花完了身上的全部积蓄之后,才找了一个厂子进去打工,算是自我疗伤,对此前的恋情做了一个了结。他就是在漳州的厂子里认识来自云霄的那个朋友,那已经是两年多后的事情了。
当他从台风造成的损失里走出来,回到厦门一年后的某一天,在一家连锁超市的门口,突然碰到了凌华,像是前缘未尽,又像是电影情节,更像一个玩笑。凌华看着他,他看着凌华,两人像是要在对方的眼里寻找失去的东西,搜寻出各自命运的轨迹似的。凌华慢慢的开始笑,他也笑了。慢慢的走近对方,都没有开口,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其实都不知道第一句要说什么。时间像是停滞了,所有的声音自动隐去,只剩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秒,但就像过去逝去的几年时间。终究还是王雷开了口,买东西吗?凌华点点头,抬起头的一瞬,眼睛上方一缕头发的后面,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疤,应该是那次抢劫后留下的吧!王雷看着心里难受,眼睛顿时潮潮的,但他克制自己不要轻易流露,让凌华误解。
凌华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爽朗地一笑说,跟你没关系,在哪里上班。凌华尽量说得自然,反而显得刻意。
王磊说,在新安上班。
凌华说,听同事说,你去了漳州。
王雷说,嗯,在漳州混了几年,感觉不如厦门,就回来了,回来一年多了。
凌华顿了顿,看着他说,为什么不找我。
王雷抬起头,又低下,像是思考答案,又像是积聚能量和勇气说,嗯,还是不打扰你了,咱俩不合适,我配不上你。我在家盖房子了,再干几年,回家相亲结婚生孩子,我农村的,还是找个农村的女孩合适。那时年轻,瞎想,跟闹着玩一样。现在年龄大了,不瞎想了,想实实在在的。你还上班吗?
凌华说,不上班了,开了一间茶叶店,你呢,找到你的乡下女孩了吗?
王雷看着凌华,凌华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很认真的样子,他想了想说,还没有,才相了两回亲,人家都没看上我。年龄都太小,没看出我这老男孩的潜力。王雷有点得意自己的最后一句自嘲。
凌华没笑,继续说,我也没有,要不咱俩继续凑合过,还是那个条件,倒插门,当上门女婿,你买一辆车,彩礼二十万,结完婚,给你上族谱,咱俩办一张户口本,和我父母分开过,孩子跟你姓。
王雷,为什么?
凌华说,我都三十二了,没人要,脸上还有个疤。
王雷看着凌华,想到那道疤,跟他有一定的关系,有点愧疚地说,我们下次再谈好吗?
凌华瞪着眼睛,有点凶狠地说,你那天晚上送我回家就没事了,说完,看着王雷越来越愧疚的脸色,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继续说,好,我等你。
两人分开,一个往左走,一个往右走。
他跟凌华说的下次再谈,也就是不再谈的意思。还有什么可谈的呢?他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年轻小伙子,而是一个三十六岁的成年人了。曾经想过的那些美事,再也不想了。过去的就像风吹过的灰烬一样,就那样吧!厦门终究还是厦门人的,而不是他这个临时过客的。他在老家盖了房子,房子挺气派,不过就年龄大了,娶个头婚女人不现实,娶个二婚女人还是可以的,他甚至跟老妈说过,哪怕带个女孩都行。现实就是现实,不是童话和电影情节,成年人的一个标志,就是学会跟生活和现实妥协。
他刚点燃一根烟,电话就响了起来,接过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嗫喏了半天没讲清楚,还是老妈接过电话,语气里充满着慌不择路,带着点哭腔的说完了水表漏水,房子地基下陷,墙壁开裂的事。他正在想和凌华的事,接着又来了一件比这个更让人觉得糟心,甚至是剜心痛的糟糕事。挂了电话,他立时愣在当场,不知作何感想,脑子乱哄哄的,嗡嗡的一直响。他这是怎么了,哪根香没烧到呢?祸事一件接着一件,老天爷像是纠集了一群人,故意出难题给他,就想看他倒霉催的,活得跟三孙子似的。
他第二天就请了假往家赶。到家后,来不及放下行李,就去了新房查看。看了一圈后,心如死灰,他记得他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不到一路的路,愣是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像一个游魂野鬼飘荡在田间小路上,又像是迷路的小孩。等他返回家,看着父母年老的面容上愁云惨淡,束手无策,像待宰的羔羊,任其命运无常的捉弄。看他时,都不知安防何种表情在脸上面对他。他提着行李,出了门,直奔火车站,又回了厦门。
回到厦门后,他又请了两天假。在出租屋里,像是受伤的野兽,自我疗愈,他想了很多很多,像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做一个盘点,清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像是侦探破案,想要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我人生的漏洞,说白了,就是像搞清自己为什么一直这么悲催。
两天后,上晚班,他打电话给凌华,说自己愿意倒插门,她说的条件他都答应。唯一的条件就是不举行婚礼,不设宴,他们俩去民政局登记领证就算完婚。
晚上十点多的海边,十一月的厦门的晚上,已经有点凉了,老家都应该穿羽绒服了,他想。他打开最后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重新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吐出烟雾,烟雾瞬间被海风吹散。他笑了笑,日子里的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不能像这烟雾一样,瞬间被吹散,该多好。人的记忆跟鱼一样又多好,上一句还在吵架,下一句的狠话却忘了,而变成了我爱你。
他和凌华说定了之后。当天晚上,就给家里打了电话,将他倒插门的事情跟父母亲讲了。虽然很难开口,但令他意外的是,开口之后,他却讲了挺长时间,他自觉把所有的好处和坏处都讲清楚了。随即跟父母开口要三十万。母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随后,母亲说了一句好好过日子,就挂了电话。他记得他流泪了。他觉得他卑鄙,龌龊和猥琐,虽然嘴上没有怪罪父亲忘了关水阀,但心里还是怨恨他的,不然,他没有这么足的底气跟家里开口要三十万。可事实真的如此,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唯一能让自己挺直背,唯一的结婚的资本,就那么没了,变成了一堆立在那里的垃圾。他知道三十万意味着全家这几十年的全部积蓄,他像是报复一般地反咬他们一口。他还记得那天转身回厦门,在火车上喝了一瓶小二,回想父亲的一生,一辈子没有话语权,家里是母亲拿事。一辈子没有主张,全听母亲安排。一辈子没跟人说过一句硬气的话,没跟人吵过一句嘴,更没打过一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沉默无语,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像是透明人一般活了一辈子。在他醉醺醺的意识里,他觉得父亲辜负了他这一辈子的光阴,他的人生一直匍匐在尘土里,从未站立起来。既然老家没了希望,他想在南方有个遮风避雨的家,这次去了,再不回来。
可他想站立起来。凌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不想再错过了。再错过的话,自己的一生或许就注定了像父亲那样匍匐在尘土里,一辈子也别想站立起来,更不要说昂头挺胸走着的机会了。
他对婚后的日子,虽然不抱二十几岁时稚嫩的狂想了,也没有抱甜蜜恩爱的奢望,只想和凌华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他明知赘婿的难处,可他没有料到赘婿的难处有多难。他想,就把那些难处,只当弥补给凌华了。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日子就像把他当做佐料一样在锅里煎熬。他还是当初的他,可凌华已经不是当初的凌华了。
一开始,凌华为了让他上族谱,和族里以及村里大闹一场,只有上了族谱,才算被榕树村接纳,才有分红的权力和分房的资格,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凌华的另一面。她完全不顾及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在地上撒泼打滚,在族里管事人的家门口闹事,在父母面前撒泼,争取另立门户,从户口本上脱离出来。他一个外省人,没人理会他,他想和凌华商量商量,可凌华不理会他。他脸皮薄,不愿意跟在凌华身后闹事。凌华就当着榕树村众人的面骂他窝囊废,没本事,就会上班打工,什么事都靠女人。他只好跟在凌华后面,凌华在前,像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他像后勤供给。事情在榕树村传得沸沸扬扬,他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茶余饭后的消遣,成了夜市上众人酒后的谈资。他觉得脸面和尊严,碎了一地。每当走在榕树村的巷子里,他总像是能听到墙的那边传来议论和嘲笑他的话语。最关键的问题是,凌华闹了又闹,终究还是没有办成。最后还是她父母出面,在中间不断的托人找人斡旋,最后才办成。他多说了几句老丈人和老丈母的好话,被凌华听到,说他没有骨气,就知道低三下四的巴结人,就知道忍让,难倒那些不是我们应得的吗?
他是真不知道凌华和她父母的关系怎么会闹得这么僵。原来她只是讨厌父母想把她介绍给隔壁村一个大胖子中年人,再就是他和凌华分手,凌华认为是父母的过错。可现在不是已经结婚了吗?这坎不是应该迈过去了。那些吵架后和老丈人睡一个房间的日子里,老丈人跟他说了些心里的大实话,像他们这种独生女家庭,没有一个儿子,就像少了一根柱子,在这个村子里势单力薄,只能抱大腿,靠大树,不然的话,很多东西轮都轮不到咱。以前给凌华介绍的那个对象,虽然年龄大了点,可人家家境好,有势力,能给咱带来好处,没人敢随便欺负咱。
老丈人说的,王雷能理解,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
他之前以为,榕树村拆迁应该不远了。可惜,像之前听到的那样,说是拆迁,却一直没动。他和凌华的好日子,就像看得见,但摸不着的海市蜃楼。慢慢的,连凌华也渐渐失去了耐心。尤其在她的茶叶生意越来越不好,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就像身上被泼了汽油,谁跟她搭话,就能点着她,招来一顿谩骂。王雷觉得凌华确实变了,仅仅几年的时间,不仅变得浮躁,没有耐心,还变得虚荣,喜欢与人攀比,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想要。王雷带来的三十万,被她几天时间就花了个精光,买了一辆红旗轿车,花去了十几万,王雷虽然心疼,但也能理解,榕树村里已经找不出家里没有车的人家了,有的人家甚至有两辆三辆。但是给茶叶店补贴十几万,是他不能接受的,因为在他看来,凌华的茶叶店迟早要关门的,她根本不是做这个的料,只是眼红别人赚钱,而不知道别人赚钱的道道。但凌华把茶叶店看做了她的事业,根本不顾及王雷的反对。再说,钱已经在凌华手里了。
茶叶店关门的那天晚上,凌华在家里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人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就怕他发火,可王雷终究逃不过。两人吵架了,吵着吵着,之前过去的事情,被一件一件地翻了出来,像是清算。两个人都像是失控了,数落着彼此的过错。言语像是不能表达彼此的愤恨,两人开始摔东西,像是打家劫舍,摔东西撒气比赛。乒乒乓乓的摔打声,甚至引来了邻居的报案。从那以后,王雷就被赶出了卧室,和老丈人睡一个房间。他之前的计划,母亲告诉他的,尽快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像扎了根,家里就像有了定海神针,你才能站住脚。打出一片立脚之地的计划,就此搁浅了。
王雷又像是回到了单身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和老丈人一个房间。有一次,凌华再次骂他窝囊,没本事,说村里的谁谁谁做生意,谁谁谁跑船,谁谁谁跟了渔船,两年就翻身发财,买了房子车子,给老婆买了钻石项链,金镯子等等。说王雷这样的北方人,木头脑袋,一辈子就知道打工,一点拼命的精神没有,当个上门女婿就安逸了,就等着拆迁款,这一辈子不拆,难道就等一辈子吗?王雷一下子发了狠,辞去了厂里的工作,面试了一家捕鱼公司,跟着上了船,可惜,还没出海,就因为海鲜过敏,在医院连着打了三天点滴,差点被折腾死了。吃鱼不过敏和捕鱼不是一回事。
他记得那天晚上回到榕树村,没敢进家门,转身来到海边,站在海堤上,想着凌华生气发怒的样子,丈人丈母娘躲避不管,邻居的笑话和议论,他真的想一跳而下,结束这悲催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在南方的这个城市,像一个可怜的孤儿,没人在意他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生病了没,没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没人关心他想要什么。而他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看每一个人的眼色行事,活得比他的长相还猥琐。那一刻,他真不想活了,想着一跳而下,世间所有的痛苦就此打住,从此再也不用在意任何人的脸色和眼色,就连从来都没睁眼的老天爷,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而能痛骂你一句,你个睁眼瞎的老天爷,你娘的,要你何用,快去死吧你!
当他抬起一只脚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小村子的父母,那通电话里的那最后一个哀求,有了孩子,抱回来给爸妈看看,我们就看看。
就看看,就看看而已的声音,像是从北方的天空,被风裹着,被云托着,翻过秦岭,飘过万千树木的森林,穿越了黄河和长江,抵达了他的耳边。人啊人!终究不是木头,终究不是动物,活过了三十多年,心里积攒了太多的牵挂和羁绊,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枝叉叉,没那么容易放下和丢弃!
他再一次妥协,忍让,退下海堤,瘫坐原地,抽着烟,像是跟自己谈心,骂着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同时也像是在劝说另一个自己。千万不要做傻事,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像狗一样活着,那总算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一线希望,就有任何可能,可能中五百万,可能人生翻盘,可能霉运去了,好运连连,可能凌华变了,可能他和凌华有了孩子,可能他带着凌华回老家了,可能真的要拆迁了……等抽完最后一根烟,他站了起来,趿拉着鞋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没出意外,又和凌华吵了一架。吵完架后,他自觉地退到了老屋住下。这一住,就是两三个月。
今天晚上下班,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刚回到家,凌华就因为他没有把袜子扔在洗衣间内,而是搁在了鞋里,他是汗脚,一股臭味,让正在吃饭的凌华发火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村里有人传言,榕树村大概二十年之内不会拆了。这个消息让凌华有点发蒙,继而陷入到了一种绝望里,二十年后,她都五十几了,拆不拆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和意义。王雷觉得的无所谓,拆不拆的对他来说,意义不大。反正在凌华眼里,他就是在等着拆迁款,那就是吧!不拆的话,更好,似乎还能说明他不是图这份拆迁款。不拆的话,他还能在榕树下乘凉,在凉椅上休息,喝瓶百事可乐。当凌华喊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王雷被彻底惊到了。自结婚之后,两人从来没说过这个词,因为两个人都知道,这个词一旦出口,就很难挽回了,是不可轻易触碰的底线,是原则,比摔东西更可怕。可凌华就像是挑衅似的,还是说出了这个词。
当他夺门而出时,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彻底绝望了,就像此时,他再次回味刚才的吵架。他真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作茧自缚,自己挖坑自己跳。同时他又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凌华的阴谋,报复他让她脸上留下那条疤痕。更是他贪婪这座城市的华美,贪婪它将带给自己的美好未来,贪婪城市的虚荣,贪婪这一世可以翻身的妄想。
轻生的念头,在他刚才的思绪里,像是孤魂野鬼,一会儿飘荡过来一会儿飘荡过去,就像看着黑蓝色的海水,水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唤他,告诉他跳下来,一点痛苦都没有,这是妈妈的怀抱,曾经十月怀胎时你待过的地方,这里即温暖又宁静,即舒服又安全,再也没有人跟你有任何冲突,牵绊和联系,这里你可以睡得很好很好。
王雷一次次地挪动脚步,半只脚都在海堤外时,突然一艘渔船归航,捕鱼时的黄色暗光,远看就像眼前吹来一阵沙尘暴,就像老家二三月份时偶尔刮起的灰蒙蒙的沙尘暴。甲板上的人,就像抵着沙尘向前走。他突然弯下腰,像父亲那样,顶着沙尘向前走,风越来越大,那个人跪倒了,但还是面向沙尘,像一个坚定的勇士。最后,他甚至趴下了,匍匐着,像是等待沙尘暴的结束,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调转方向,而退却逃走。他像一具雕塑,定格了在那里,庄严的如同殉道者一般。
无疑,那是父亲。
他激动地大哭,像是疯子一样大喊着爸爸,爸爸……
就像一个梦,王雷被清洁工人叫醒时,发现自己睡在刚好能睡下一个人,翻个身就有可能掉下去的海堤上时,他坐了起来,还特意向海堤里侧看了看,海水昨夜里涨潮了,已经淹没了大部分沙滩,淹过了一半的海堤,如果掉下去,对他这个旱鸭子来说,必死无疑。他确定没有做梦。下了海堤往回走。
到家后,没见到一个人。他走进厨房,掀开罩着菜的罩子,给自己在电饭煲里盛了一碗饭,开始大口地吃喝起来。呼啦呼啦的扒饭声,嚼菜的咔嚓声,像是吃着一顿美食大餐。饭毕,他点了一根烟,等烟抽完,他换了工作服,认真地系好鞋带,还特意打了鞋油,这才出了门,大步地走向上班的地方。
生活还要继续!如果它真要自己倒下,那他就倒下,如果真要自己跪下,那他就跪下,最后大不了低到尘埃里,大不了,在灰尘里匍匐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活着,哪怕只能活一天。只有活着,一切才都有意义,就像父亲的一辈子,哪怕没有站立起来,它依旧有没有站立起来的意义,那个努力奋斗站起来的过程,他看见了。
就在昨天晚上!